老天还没有彻底揭开挂在脸上的面纱,灰蒙蒙的。可完颜亨早已心绪不宁很久了。
那凄惨寒吟的怪声一起,他就趴不住了。
诚然,昨天明珠说了很多,大有恩威并重之嫌。遵从“诗礼”是理由;门派禁忌是理由;两人的伤也是理由。
但这些,都不是她们一定要回避他的理由。
那声音又响了,压抑的嚎叫:悲伤、愤怒、可怜、仇恨、咆哮、哀鸣,七情六欲都道不尽它的情绪。
完颜亨只是一听到,浑身是止不住的烦躁,一身的鸡皮疙瘩,还钻心割肺的疼。
他一定要去看个明白!
话既然已经说透,这药下得就更隐秘了。可明珠一走,他就把它们全都抠出来了。
完颜亨悄悄的起来,两脚酸软无力,只有蚂蚁蚀肉一样的痛苦,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起牵动他的神经,就像燃烧的太阳,血脉的流动又像寒冬腊月的风霜刺骨。
不过还好,咬着牙还能走。
完颜亨迅速的将薄被裹在身上,腰间扎好他早准备好的白绫带子,就像穿了件宽大的袍,有点怪异但再不会失礼。
完颜亨拿了把凳子,倚着墙和一切可以依仗的东西,艰难的顺着声音慢慢靠近。这伤没有要去完颜亨的命,却压缩了他承受痛苦的能力,心变得软了,便连同意志都软了,这可真是荒诞!
唉——痛得累了,就趴着凳子休息一下。
寒月坐在地上,抱着头,紧紧的捂着自己的耳朵,寒蕊盘坐在一旁,双眉微起,倒很平静。
“贵妃玉汤池”。
在晨曦里,桃林中,祥和的一片仙境,全被那怪声搅碎了。
一瞬间,完颜亨知道自己错了。两位姑姑真的没有那么复杂,那便是一个他最最不想的残忍局面。
难怪心那么忐忑,那么疼,寒气阵阵,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寒月一看到跌跌撞撞扑过来的完颜亨,一下子跳起来,通红的汪汪双眼,通红的泪迹纵横的脸。
“你还来做什么?珠儿不想见到你!她一心一意的不要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去趴着?”
寒月一巴掌扇到完颜亨的脸上,完颜亨一下子被她扇在了地上,红红的一个巴掌印。
寒月自己也呆了,想不到自己会打人,还下手这么重。
“牵机药?她、在、毒发?”完颜亨喃喃自语的,头一阵天旋地转,是被打的,也是伤口撕扯的,更是心痛的。
煮酒说过的话他统统都不记得了,只有煮酒无比严肃、悲观的表情,一直围绕着他打转——老天!真的要这么残忍吗?
“你走吧,珠儿不想见你!求求你,你走吧?”寒月哭了。
完颜亨鼻翼颤动,胸痛得仿佛利剑穿心,煮酒的临别赠言终于发出了声音,不停嘶吼在他耳边:杀了她,杀了她,不要让她毒发。
凳子丢在了那边,完颜亨没有力气支撑自己起来,只挣扎着,一步步爬向那凄惨的嘶吼,泪水再也藏不住:“她不喜欢?她为什么不喜欢?她不喜欢我就不可以看她了吗?”他捂着无法呼吸的心,哀嚎着,背脊猛烈的起伏,伤口都裂了,却呜咽不出一声哀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双膝之下有黄金,都只因为未到情深处!
“小姑姑,求求你们!我、想要看看她、陪着她。”
完颜亨跪着爬着,要闯进去。
她不喜欢下跪,却为他头都叩破了,他这算什么!
寒月仇恨的瞪着完颜亨,绝不让步。
完颜亨一咬牙,就要硬闯。就算他现在绝对打不过她们,他也要硬闯!
“三妹,就让他进去吧,让他知道也好。”寒蕊说话了。
“可珠儿不想他知道。”
“都到了这里,还藏得住吗?让他去吧,知道也好。”
完颜亨只知道——那是他的宝宝——可能是——也许是。
因为,他的宝宝是个娇美灵秀貌比天仙的女子,他的宝宝是个风流倜傥倾国倾城的“美男儿”!绝不是这个僵犬在地,一身青紫,面目狰狞,发出比鬼哭狼嚎还哀鸣的东西!
你的笑呢,你那鸭子一样的笑声呢?它那么动听你怎么舍得把它换了!
“宝宝,你怎么了,你不是服了返生香吗?返生香失灵了?它连性命都可以救却解不了你的毒?为什么!”完颜亨颤抖着手想要抱明珠,她这么疼,抱着她是不是可以好点?
“你不要碰她,她会更疼的!”寒蕊说。
“为什么?返生香不是神药吗?为什么她还要受这样的苦?”“返生香只有一颗,她哭着求着给了你!她自己硬生生的来承受牵机药的毒。”寒月哭着说:“每次毒发后还要去照顾你,哄你。你知道吗,她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她对我们挤出的每一个笑都是万箭穿心换来的!她不要你知道,你就为什么不好好的躺着?……”
寒蕊挡了寒月的话语。
这个小傻瓜!
泪水像是瓢泼的雨,淋漓尽致的自我流淌,而完颜亨脑子中唯一能回响的只是寒月的话:只有一颗返生香!
明珠还在地上哀叫着,这是怎样的痛!心如铁石的他都不敢再多看一眼!她发出的每一点声音都能撕裂别人的神经!
完颜亨扑腾一声给寒蕊重重跪下:“大姑姑,我的血,我的血里有返生香!把我的血给她!”
“你的血都快流干了,你还有什么血?”
“那我的肉,把我的肉割来给她!有什么就给她什么,把我煮了炖了、骨头敲碎了炼成颗丹药,都给她!”
完颜亨痛哭得像一条野狗,那个睿智冷静,雅趣狂傲的完颜亨不见了,什么形象都没有了。他只能机械的叩头,叩头,叩头,除了叩头,他不知到自己还能做什么,做什么.....
被剥夺了死亡权的生命,其实比单纯被剥夺生命权,还要凄惨。他的宝宝、他的宝宝,他可怜的宝宝.....
明珠抽搐得厉害,声音更加凄哀。
寒蕊叹了口气,点了完颜亨的晕厥穴,提着他走了。
完颜亨没有想到寒蕊会突然出手,而现在的他也无从反抗。当他被解开穴醒来的时候,明珠、寒蕊、寒月都在他趴着的木台前站着。
完颜亨翻身起来,稳了一下踉跄的身子,一把轻轻将明珠抱起又轻轻放在木台上,小心得连空气都不敢荡起。
他跪在台前,双手握住明珠的手,一张脸深深的埋在她的手心,一个身子抽搐不已,只听得到他压抑的哽咽。
“金子……”
完颜亨冰凉的大手紧紧捂着明珠的嘴,不许她说话,掌上咸咸的泪润湿了她的唇。
明珠只感到完颜亨的泪,如涌泉一样的洗刷着她被他牢牢捂在他脸上的手,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这样没有尊严不着声息的悲恸,更没见过是他!他所有伪装出的豁达和伪装出的倦怠,统统都已与他南辕北辙,偷换了流年,皆渐行渐远。他敷衍得了别人敷衍不了自己,委屈得了自己委屈不了强行蒙蔽上尘埃的初心。
完颜亨恨自己:承诺守护她的旦旦誓言还响在耳边,却终是这个小女子用这种悲怆的方式来守护自己!
寒蕊挡不住坠落的眼泪,寒月更哭得不成人样,对完颜亨她们有莫名的排斥,根源都是源于对明珠的偏爱,可现在面对完颜亨这种哀而无声的哭泣,令她们更不忍。
男人的痛,是痛在他内心一个人的痛。
完颜亨深藏着自己的脸,将自己深深的藏在木台的后面,可他控制不住全身颤动的身子,连大地都随同他颤动起来,无声压抑的哽咽,谁都感受到了他控制不住的心痛和自责。
她们还留下作什么呢,陪着两个冤孽也抱头痛哭?
“金子,你听我说:你的伤已经裂开了,你看你背上的血.....今天该你泡汤上药……金子,让我起来,把绷带解开,你要去泡汤……金子……”明珠哭得泣不成声,但挣扎着要起来,被他捂着的嘴含含糊糊的求着。
“还有什么脸去治疗,治好了又能怎样,能减轻你的一点点痛楚吗?
从来都骄傲自大,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连累她独自承受这种折磨,还、小心眼的对她各种猜疑、揣测.....我还有什么脸,什么脸!”
完颜亨狠命的扇着自己的耳光,胡子拉碴的脸写满了憔悴,他无助、自责、悲伤、抱恨、痛苦,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拼命的想掩饰自己被命运无情撕裂开的伤口,可掩饰不住它的鲜血直流。
“不要!不许的!金子,不是你的错!”
明珠拼命的拉完颜亨的手,却怎么争得过他。
“金子,你弄疼我了。”她只好哭到。
完颜亨一把抱着她,他的脸已经被他自己扇得肿胀,双眼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宝宝,是我没用,害你受苦了!把我的血给你,肉给你,你会不会没有那么疼?”
“傻瓜,你求大姑姑的话我都听见了,你那么聪明,怎么这样糊涂?你觉得还会有用吗?何况,现在我已经好了,没事了。今天,我的毒已经全部都解完了。”
完颜亨捧着明珠的脸,哀伤的盯着她的眼,可怜巴巴的说:“你又骗我,学会了骗人,你就总是骗我!还是我病一场变成了笨蛋,尽然笨到连眼睛都瞎了!为什么,你又想要做什么?”
“真的,你自己算,到今天,七天,一天都没少。
小姑姑心底那么善良,那么脆弱,她怎么忍得看我这样辛苦,只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她才强迫自己来守着我的。
金子,你的伤已经裂开了,你要马上去泡汤泉,要不,我所有的痛不是白受了吗?”
完颜亨整过这通折腾,发肿的一种苍白胡须脸,背上的大伤口开裂,狼狈的模样并不必明珠好多少,情绪上现在更像个犯错的弱智小孩子,不知所措的迷茫,她只能像哄孩子一样的哄他。
“我不信。”完颜亨摸着她的脈。
“金子,我现在很疼,真的。我没有一点点内力,大姑姑说,要想恢复还要很长的时间,但是,我的毒真的解了,没事了。”
确实,明珠的脈一片混乱,他什么都探不出。
“你要再敢骗我,我、就、杀了自己。”
“好。杀了他,那个大傻瓜。”明珠气得笑:“金子,快去泡汤泉,我求你!我给你把绷带解开,我求你。”
明珠病恹恹的,楚楚可怜。
完颜亨红肿的眼盯了她很久很久,泪顺着他黝黑了的皮肤滑入胡须的深处,再顺着须子落下来,跌到地上,粉身碎骨。
“你居然还敢涂胭脂,你看,全都花了,好丑。”完颜亨终于笑了,可比哭还难看。
他无限怜惜地在她额头上吻了吻,“你乖乖的躺着,我可以,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