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亨不再叩头,只是行了一礼,明珠猝不及防,一下子又撞到了他铁塔一样健硕的身上。
赵构是极不乐意的。
自太祖开国,大宋都极为尊重文人,政治比较开明,君臣之间的礼数都比较宽松。但完颜亨与明珠终归是一介草民,而明珠先前的态度又极为傲睨,现在这样敷衍了事,终是让他极不乐意。
“官家,岳叔叔命小民二人护官家周全。这是一点酒肉,请官家品用,以便今夜的突围行动。”
完颜亨说得四平八稳,依旧带着那亘古不变的笑意,先前的不快荡然无存,这翻脸比翻书的速度还快。
明珠疑惑的、不由得进入了迷糊状态,自己还在这里为他愤怒的红眼睛诚惶诚恐,他倒好.....
明珠觉得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不,自从遇见那疤疤脸以来,都可能只是个幻觉:什么受伤、什么和这金子纠缠不清的一切,所有的、所有的都是自己还躺在那个大石头上做的梦,还没醒吧?她狠狠的掐了自己一下——还真的不很疼诶。
“真的要走了?”
赵构强迫让自己的声音很镇定,岳飞己禀告过他,现在再确定一次也确实令人振奋。
心情大好,食欲就大好。
被困在这里十一曰了,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虽然岳飞己经把最好的军粮给了他,还保证了他一日三餐的次数,但是,真的难以下咽啊。就连好好的兔子,也被他们弄得味如鸡肋。
完颜亨给的是酱汁驴肉,还有什么酒?他都闻到了香、滑的味道了。
赵构狠狠地吞了一下喉头那馋虫。
非常时期,要以人心为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能独食。
“岳爱卿和众将士可分食了?两位壮士可分食了?”
“这是给官家的。”完颜亨回答得很有艺术。
“好。”赵构回得也很有艺术。
这是给皇帝的,别人有还是没有不重要,就当有吧;这是我的,我知道了,就当全都有了吧。
明珠恍恍惚惚的,好像看懂了两人在那里唱戏,想到外面的兵士们连一口稀粥都喝不饱,岳叔叔连粥都不会在兵士们前面先喝一口,若不是那两头野猪,突围?怕他们滚下去砸到金兵身上,金兵都嫌弃他们没力气吧!
她翻了翻白眼,强压下胸中的怒气。确实也是再不想惹这个看不穿的臭金子,更是为了对岳爹爹的承诺。
“官家体恤下情,天下百姓自然爱戴官家。听得官家有难,各方将士日夜兼程赶来,今夜之后,可大安了。官家,何不一鼓作气安定下来,不再受颠簸之苦。”
赵构心想:我也想啊,可回不去啊。
李纲老泪纵横的,说:“官家啊,小壮士说得有理。趁各方救驾将士都在,官家再挂天下兵马大元帅,身先士卒,收回中原,荣回帝都,迎回二帝啊!”
赵构一个头两个大:这老朽!
他在袖袍里捏了捏自己发痒的手——这老朽!
完颜亨咳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大学士所言有理。官家父兄在北国蒙难,圣心愁苦,自然比任何人都着急要收复中原,救二圣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是——
现在官家怕是有心无力吧?官家被困在这里十日,兵士仅三百余人,现如今,外面的将士还拿得动兵器,都只能感谢官家厚德载物。
请问:收复中原要多少个十日,迎回二圣要多少个将士,那庞大的军饷、粮食、马匹、枪械,连同将士们脚下的鞋袜,都有吗?”
赵构最烦听到:收复中原,迎回二圣。他都要被它们逼疯了。他以为又来了一个烦心的刁民,却不想,慢慢的,他听出了一点门道。
完颜亨继续着:“所以,官家先暂且安定下来。只有官家安定了,百姓将士才有主心骨,才有团结奋进的心。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二十年终灭吴国,也留下千古美名。”
“无知小子,你、你要官家放弃帝都而逃,灭国灭家啊!”李纲听得不对,气得全身发抖。
“有官家就有国,有国就有家。那帝都东京只是个死物,离金国近,没了幽云十六州,只有黄河一道天险,早己不适合天子坐阵,暂时不必硬碰硬勉强收复。
而江南富裕,又有长江天险,金国想要骚扰,也有鞭长莫及,力不从心之感。
官家可暂居江南,励精图治,待得钱粮马匹等足矣时,“收复中原,迎回二圣”,方才不是一句空话。”
李纲“扑通”一声给赵构跪下来,哭到:“官家不可听这泼皮小子妖言惑众!二圣北方蒙难,苦盼官家救护;中原百姓民不聊生,日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宦家怎能忘记亡国之痛,偏安江南,苟且偷生呢?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完颜亨淡淡地说:“文客们唱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豪情壮志以为自己这就是爱国爱家,可他们提过刀吗?上过沙场杀过敌吗?血沫横飞的时候岂是一张嘴可以安天下?吃不饱,怕连动嘴的力气都没有吧?”
赵构听得,心里比李纲还哭得还大声:这两年,视为心腹重臣的,危难时,卷了钱财跑了;本为保护安全的禁卫军只会搞兵变,废了他还连唯一的儿子也吓死了。
大家都骂他是逃跑皇帝,可不跑早死了!
大家要他收复中原迎回二帝,可金人恶狠狠地举起狼刀时,谁又没吓得缩回自己的脖子!
谁都可以指着鼻子痛骂他:昏君!他还得冲他们微笑,以示他为君的宽容大度,连哭都不可以哭一个!
赵构悄悄地抹了眼角的泪水:这个金子,才真正的说到了自己的心里啊。他早就想呆在江南,随便哪里,只要没有吓人的金人就好。可这些腐朽的老匹夫们,总将为君为子的道德压在他头上,死活不同意,还整天以死相逼,天啊,他真的想统统杀了他们!
赵构硬生生将欢喜得要跳出胸膛的心给压了回去,他面色凝重,扶起痛哭的李纲,很“真诚”的安慰道:“老爱卿请起,此事待议,我还有很多事要依仗你,老爱卿要保重身体啊。”
他又再难掩颤抖的握着完颜亨的手:“壮士有勇有谋,有经文纬武之材,何不……”
完颜亨笑道:“官家谬赞,小民不过一乡野村夫,哪懂什么国家大事。不过是流浪江湖累了,就想回家,回了家,心就踏实了。想来国家也一样,官家定了,百姓的心就定了,人心定了,勤于耕作,岂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明珠这个狂躁啊:这这这这——这个金子,怎么在全天下人的面前,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才”,可可可可——可怎么,一在自己的面前就是个十足的“疯子”?
究竟谁才是疯子?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明珠狂躁得要发疯!
她不想听他们瞎扯蛋,就觉得这金子能把这臭皇帝说哭了,能把那老头子也说哭了,确实是个人才,绝不简单,奇怪他莫名其妙的怎么懂那么多。
但更不想见他的就是那一副奴颜媚骨的奴才样!狂躁的情绪狂躁到了一个节点,先前的愧疚便荡然无存,后悔自己居然被他一个眼神就给唬住了,太糗!差点一脚又踹过去了。
明珠在完颜亨的身后,完颜亨自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而赵构一直比较怵她,一个粉雕玉琢面人儿似的人,怎么就偏生那么爆脾气呢?
他小心翼翼地防着她,怕这刺儿头不知要干出什么来,这旁边的臣子们也有那么几个,面子丢大了可不太好。
赵构看见明珠明显的皱了眉,脸上怒色渐起,赶紧说:“好,好,说得好。”
随即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完颜亨,“两位壮士赤心报国,实是侠肝义胆。金壮士,我和众卿的性命就托付给二位了。”
这是赵构最爱的宝剑,还是他爹当年一时兴起赏赐给他的。他一直珍藏着。当日遭遇兵变,仓惶逃命,除了玉玺,妻儿都无暇顾及,他也没丢弃过这把佩剑。但今晚突围实在不同凡响,这柄剑拿在这金子手里比在他手里要有用。
他也还有他的打算:这金子是个人材,这把剑也代表天恩,他要用浩瀚天恩收买一个死士的人心。
无论怎样,命比剑重要,今晚的人心更重要。
完颜亨略微顿了顿,接过宝剑,嘴角一扬,道:“多谢官家!小民深感圣恩,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赵构有点小心痛,脸上却春风洋溢,再作一点努力:“金壮士一身好本领,何不留在联的身边,做个最贴身的护卫。”
“多谢官家!乡野小民,不敢惊扰圣驾。但只要官家日后旦有所需,小民哪怕千里之外,也定当快马加鞭的赶到,七尺之躯,以报圣恩。”
赵构终归失望了,但也很满意。
“好,金壮士,你我一言为定。这柄宝剑就是联赐予你的信物,只要剑在,你何时改变主意,联的大门何时为你敞开!”
明珠一身的寒毛悚立,暗骂着:这金子可真是个人材,奴才中的人材!
突然想起了——他的眼睛、他眼中的那道怒火,她见过!
完颜必布!在燕京时她骂他是没脑子的猪;在岳家庄她用剑刺他的时候,就是那种要毁天灭地的怒火。
他从来不发怒,先前的怒火,难怪那么的吓人和熟悉。
自己居然没有想到?
完颜亨突然感到身后荡着一片萧瑟杀气,赶紧向赵构告退:“官家好好休息,今夜将有番恶战。小民就在殿外候着,官家圣安!”
他拉着明珠就急急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