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得很慢,东方丁丁给明珠在车内疗伤。明珠几乎丢失了身体里所有的鲜血,可最会让她痛不欲生的,一定是肚子里的孩儿。
小宝宝走了她却还活着。
明珠自然知道完颜亨所讲的不过是为了哄她,而东方丁丁是为了护完颜亨和她俩人的周全,可小宝宝确实是死了,她不会原谅的——只是她自己。
“大哥,你这么赌,赌输了怎么办?”
“也许他会让我死,也许他会让我更痛苦的活着。可人生无数的境遇都是场赌博,赢了是生、输了是命,没得选。”
这终归是他永不丢弃的血性。
完颜亨和完颜必布赶着马车,轻云陪着金铃儿留在了那片美丽的山坡上,完颜必布要护送完颜亨他们到无忧谷。
完颜必布坦白的说:“我没想到煮酒还有这样一段孽债,可惜了。
这次这个‘煮酒’就是利用她的消息把我骗来的,大哥,对不起,其实这次我来,只想不顾一切的杀了她。
我恨她‘害死’了你,虽然你不准我找她报仇,可我这几年,却只为一件事活着:就是千方百计的要她为你偿命;我还恨她夺了我对轻云的爱,我对轻云那么好,轻云却一心只对那个——她好,所以我更恨她!
大哥,我错了,我永远比不上你。
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情会让人去不顾一切,我骂你疯了!却不想后来我遇到了轻云。
她以前对我就是个高不可攀的仙女,你知道的,我曾经对她有过的心思。只是当时以为大哥你......我从不敢有什么别的企图。
我是个坏人。但大哥知道,我还是从来都鄙视这种爱好。
发现轻云的秘密,我却还是不可救药的迷恋上了她。我以为我们该平等了,这样的她我都可以大度的接受,她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从此对我忠诚无二,我甚至还真真心心的许诺:她只要为你报了仇,我就同她一道归隐。却不想,她根本不在乎我、背叛我,一心一意只对她好,那个亲手杀了她娘亲的人!
我想不通,所以我恨她!
大哥,如果我不这样偏激,轻云就不会这么惨死,她临走前说的‘谢谢’,是什么意思?”
马儿带动着车轱辘慢慢的前行,兄弟俩慢慢谈吐着心事,化解着心结。
完颜亨说:“轻云一直是孤云一样缥缈神秘,或者说更像云雾中那孤傲的青松,挺拔清傲,我以前有的时候不懂,对着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偶尔会冒出松柏之感,现在明白,这大概是她骨子里一直不愿折服的男儿气吧?
我从没想过要去窥探她的秘密,哪怕连煮酒都在提醒我,我也未曾去想过要好好深究,至少从没曾惧怕过她可能会伤害到宝宝,就像我信任煮酒一样的信任着她。
其实现在想来,她这仿佛凌驾于一切凡尘上不容亵渎的“美”,不过源于她从小就没有的安全感,她在封闭孤立自己,哪怕她有一身纵横天下的武功,她依旧深深的惧怕四方墙外那陌生的一切。
息肌丸能改变她的肌肤、她的体味,但改变不了她骨子中流淌的男人的血液,她愿意一直默默守护宝宝,也许就是她曾经男儿身的爱恋燃烧了起来。
轻云从不容许别人轻易靠近她,可她接受了你。后来纵然她受了重伤被宝宝废了双手,可你要那样伤害她她也绝对可以反抗,至少能离开你。这个女儿的身体跟了她二十多年,她已经把你视为她女儿身的依靠,你给了她渴望的安全感和快乐,她信任你。
必布,我们曾经那么傲慢的鄙视她是个残废、怪物,可她其实比我们都健全和简单,爱,她便会一世守护而不求任何回报;不爱,她便放弃却没有任何怨恨。
必布,你看不懂吗?她在谢谢你,谢谢你曾经给她的陪伴。
生命对她早就已经不重要,你放弃了她她便放弃了自己,就这么简单,她却并不恨你。”
完颜必布呆呆的发了半天的呆,红着眼终于哭了:“我不配!你们把爱化作对彼此的守护和付出,我却把爱化作了伤害和报复!
大哥,我也有妻有妾有数不清的女人,私下里还一直笑你,读南蛮的书读傻了,恨你不知轻重,会为了一个女人丢弃一切。直到后来我遇见了轻云,她让我终于体会了什么叫欲罢不能的情爱,可我,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睛,丢了她现在连我自己都丢了。
但凡我多懂得一点点你和她之间的那种锲而不舍的爱情,懂得爱情其实不只是占有和享受,还要多点付出、多点信任和胸怀,轻云就不会这么死了。
你现在却还告诉我:她不恨我......岂不是连一道绳索都不给我松懈,羞愧死我吗?”
完颜亨叹了口气:“我们都是被欲望捆绑的灵魂,没有谁比谁自然就修得灵台清明,悟得了尘世浊道。”
完颜必布顿了顿,问:“只是大哥,你真的不再见阿爹了?煮酒一直传言她有不老神功,你就甘心不死的生命一直埋没在那无忧谷?”
“你还是没有看透。”完颜亨笑了笑:“必布,你看这红尘,四季什么都在变,花也好果也好树也好,连风、连脚下的大地,每时每刻都在变,没有永恒。万物之所以美丽值得留恋,只因为它昙花一现的短暂,我们只要去珍惜而不是贪婪的想要紧抓着不放。
地缺但凡有一点知足,他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年的大好时光,来完美的享受他来之不易的自由和幸福,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他的那些手下但凡少点贪念不想那不老神功,一波暗器打来,现在黄泉路上摸索行走的就是我们。
地缺扇动整个武林不过想浑水摸鱼,可惜信他鬼话的居然会那么多,才让这个武林变得这么血雨腥风,枉死了太多的性命。
辽宋一直欺压我们女真部落,祖父带领各叔伯建立了我大金,我曾立志以暴制暴以刚强得到天下,纵然万里江山由无名尸骨堆砌而成,也在所不惜。只要平定后我可以还给他们一番安宁富庶,只要我能以德和法制去治理天下,没有奴役没有压迫、暴力和战争,也是一番千古咏唱的功绩。
我以为我做得到,我可以是那与众不同的千古一帝。可暴力一旦形成习惯,谁还会记得那已经被暴力染红的初心?在暴力上衍生的权力一旦至高无上,其权力必定有践踏行有奴役性,只要是人,就会有贪婪的人性,就一定会有想要去奴役他人的心。
千百年的历史,都是天子在殿堂上高枕而卧而佞臣当道。以法制天下,方可天下安。可法用以制谁?制天子还是制佞臣?那谁人会给自己带一个桎梏自己的枷锁?只为制百姓,那还哪里成法?
历史是个不老的小姑娘,代代帝王都在为她更换不同的新衣裳,可霓裳羽衣下依旧是她,私欲横行的官场堕落昏暗、官员腐败懈怠,几千年已病入她的骨髓,她看似青春无敌实已病入膏肓,鱼烂而亡溃于内,我以为我可以改变,其实我不能,因为:首先,我自己就不能。
岳飞其实死得不冤,只是死得不值。他带兵如同治国,岳家军被他治理得军纪严明,几乎没有官场和一个王朝的所有毒瘤,他艰难的建立了一个岳氏军阀小朝廷。
可他自己也懂。
战场上将士上下是一条心:为了活着,你只有向前冲才会有活路!可一个国家,老百姓、官员贵族、君王各有各的利益,南辕北辙的利益让他们永远不可能是一条心,天子是天子,官员贵族是官员贵族,江山更替君王换姓,可官员贵族还会是官员贵族,荣华富贵只要换个人下跪就可以求得了。
所以治军和治国是不同的两件事,岳飞有力治军无力治国,一旦军事涉及到政治,它就溃不成军,这也是他视为好兄弟的王贵会反他的原因,‘莫须有’三个字,就够了。”
马蹄声声,缓缓而清脆。这拉马车的马儿,不及完颜亨的无痕,不及岳飞如雪的白马,但那颜色像及了岳云胯下的黄骠马。岳云的一声“大哥”宛若就在耳边,手持铁锥枪,清澈无邪的眼神注视着他,坦坦荡荡的豪笑着:“大哥”。
完颜亨哽咽着叹了口气:“岳家军这个军阀小朝廷可惜了,岳飞看得清楚却想不明白。
赵构十二道金牌他完全可以反,可他不反。
他到死怕也没明白的是:皇权,不是他可以信任、治天下、为天下的皇权,皇权,只是某人的私利品。
可笑他一世英雄,却宁可妄想着用自己的鲜血来唤醒一个可以治天下的装睡昏君,也不愿意自己去试一试。
所以他死得不冤——迂腐,死得不值——白死。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阿爹对皇权向来没有觊觎之心,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便因我而灭吧。阿爹的完颜亨已经死了,这后辈之中也没有第二个完颜亨,现在是阿爹和我们家族的鼎峰之时,该退后一步想一想了。告诉阿爹,早做打算,懂得急流勇退的才是最聪明的人,这是对子孙最好的庇佑。
无忧谷是个藏匿隐世的好地方,有玄机天罡阵和地煞阵守护。完颜亨已死,天下纷争再不会有他的身影,江湖上宝宝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魔,讨伐声一片,幸喜地缺做得干净利落,还无人知晓我们现在其实是草木皆兵,狼狈逃窜毫无反抗之力的‘恶魔’。”
“那东方前辈不是很会用毒吗,谁又可以伤害到你们?”
“雁过留声,破立相佐,现在随便一个不入流的武师,都可以找我们的麻烦,若用毒会平起风波,江湖不是我们一个人的江湖,人才济济,自然会露出破绽留下线索。这种时候,要平安行到无忧谷才是最重要的。必布,谢谢你,只是你以后作何打算?”
完颜必布颓废的说:“大哥的道理我懂不了这么多,大哥要我战我就战,大哥要我退我就退,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给阿爹带到。
现在大哥都已无心天下霸业,我自然更心灰意冷,我愧对轻云,送大哥到忘忧谷后,我想找一寺院剃发为僧,从此静下心为轻云祈福,补偿我对她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