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脸上尤自挂着泪痕,从囚房中被提到这间小柴房,令她更感到绝望,不过这也给了她寻死的机会。她想休息休息,养养体力,否则连死的力气都没有。她再也不能给他们侮辱自己的机会。
秦桧轻轻地檫去王氏眼角的泪痕。
大半月不见,她已瘦骨嶙峋,高凸的骨头挌得他的手指生疼,疼得钻心。以前喜欢温柔抚摸他面颊的那双手被打折了,潦草地包扎了一下,耷拉在身边。一张脸苍白沾满了乌黑的血渍,蓬乱如草的头发干涩枯萎,哪还是那个蔷薇花下回眸一笑的风情蔷薇?
王氏被陡然惊醒,她紧张的回缩着自己的身体,秦桧赶紧好声安慰,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官人。
“官人,我死了吗?我们竟然相见了,莫不是你也死了吗?”王氏躺在秦桧的怀中,睁开眼呆了两分钟,问到。
“蔷薇,我们都还活着。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秦桧很温柔。
他们不同于芸芸众生中的寻常夫妻,秦桧自被前妻生生地休了之后,对这个患难时分来到他身边的妻倍感珍惜,秦桧说王氏是老天降落给他的仙子,许诺哪怕以后荣华富贵也绝对依然不忘初心。
人前人后他永远两面人生,而王氏面前永远是最温柔的一面。
这般困境,是患难夫妻的生死与共,他绝不负她。
王氏木然的眼神滚下了涟涟泪水,“蔷薇很脏了,不值得官人疼爱,官人就成全了蔷薇吧,让我走得干净些。”
“别说傻话了,我们不过做了个梦而已!梦醒了,天就亮了!我保证,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王氏只是默默流泪,心中早已有决断,虽然还有万般牵念,但该走还是要走,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不可再令自己的亲人蒙羞。
“宝宝回来了,我们的女儿——她回来了!长得同我一般高,学得了一身的本领,是特地为救我们来的。”
王氏的眼亮了。
“你是不是欢喜地以为是做梦?总算是苍天有眼,我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可它切切实实地就是真的!蔷薇,别说傻话了,我们一家还要团团圆圆,菩萨在上,我秦桧再也不会让妻女受半分委屈!”
“你骗我吧,只是哄着要让我活下去?”王氏垂泪。
“你从来都信我,我也绝不骗你!你知道的,我秦桧骗尽天下所有人,也绝不骗你!”秦桧将王氏的头靠在自己胸前,让她听着那扑通扑通心跳的声音,“我们彼此承诺过:‘你给我一生的温柔,我还你一世相守’,现在我在兑现我的承诺,你岂可言而无信?蔷薇,我不答应,你休想弃我而去!”
“可我、我……”王氏大哭,泪流满面。
“我不在乎,做梦而已。醒了就忘了吧,只要你活着。”秦桧说着,却也泪流,“这不是你的错,你怎么会愿意?不过时也命也,我们枉做了牺牲品罢了。
作为你的官人,我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还要你为了那无谓的名节去殉葬吗?我岂不是妄为人夫?
蔷薇,现在我可以保护你了,而且,宝宝来了,我们又多了一条活路。
昨天的过去不是我们心甘情愿的,明天的未来我们一定要自己把握,人生岂可皆如我愿,喜笑由我,苦乐自知,蔷薇,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夫妻俩抱着哭成了一团。
秦桧曾经那么的倔强,坚守胸中的气节、灵魂、脊梁,以身殉国至死不悔。范仲淹是他顶礼膜拜的典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七尺儿男,做人当如此。
可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在它的面前不堪一击,渺小得简直可笑。连郑氏太后都怀孕流产,沦为金人肆无忌惮的津津乐道的美谈,还有多少曾经的天之骄女,贵妃、才人......皇家的尊严是什么?
还有那些不知名的花季少女些?
有一种痛是大刀砍在别人身上不感到痛,还会正义凛然的告诉伤者:你要坚持!只有砍到自己的身上了,才会哭的比谁都惨。
秦桧是个权衡利弊的人,当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人毫无尊严的被任意凌辱,他心目中的大厦轰然倒塌的时候,他迅速的作出了选择:首先要生存,其次要很好的生存,再其次囊括野心的生存。
秦桧被带到一处禅房,应该是主持的居所吧?燃着一股幽幽的檀香,与这寺内所发生的遭遇倒颇具讽刺。
完颜亨依旧是一袭蓝衫,一帕蓝色方巾,只是手中多了一把折扇,若有若无的挡着他的嘴,神情依旧气度慵懒而从容不迫。
他微笑道:“秦御史请坐。”
秦桧浮沉半生,阅人无数,但老谋深算的他,打心里有点怵这个嘴角含笑的年轻人。秦桧实在是揣摩不出这年轻人是什么身份,所有金人的野蛮他都没有,所有汉人的文雅气韵他都有,可在这样的狼窝,一个可以行动自若眄视指使的年轻宋人,怎么可能会有?
他笑意盈盈却不代表他会是个善男信女,在他的手中得到的一定会加倍偿还。不过狼也好虎也罢,都是一场与魔鬼不公平的交易罢了。
“多谢。”秦桧有礼的谢着,是因为王氏。但秦桧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坐的好,这年轻人不简单,自己还是示弱恭谨点好。
完颜亨并不勉强,只在那里玩弄着扇子挡着嘴,捂着胸前的伤口。
看这秦桧机警无比,在奸雄堆中打滚的人,怎的就生养了那么一个小傻妞,什么都不知道的就敢贸然直闯,有多少命都不够折腾。
而这煮酒,医术也退却了,这点小伤到今天还疼,疼就疼吧,衣服裹着也无所谓,可你好歹把嘴想想办法啊,太尴尬了,他都觉得这煮酒一定是故意的。
这寂静对秦桧是难熬的。
他明白,昨天轻易得见了王氏,而王氏也得到了应有的医治,那今天召唤自己来,自然不是仅仅是坐坐这么简单,该说什么做什么,要的是只是自己的表现。
现在的他,要的是一个靠山,坚强的靠山,只是,这个汉人打扮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来路,值得自己依靠吗?宝押对了,也许便平安无事,还可以再次拾捡荣华富贵;押错了,只有万劫不复。
“在下对国相感激涕零,国相对秦桧一家有再生之恩,秦桧当肝脑涂地以抱国相!”秦桧跪下叩首。
完颜亨躲在扇面后的眉眼,清楚的带着一种笑意,并不答话。
又是一阵沉默。
秦桧冷汗直冒,看来不是相国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或许表错了忠心,现在的自己没得选,可他无端的竟然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恐惧,仿佛那么笑意盈盈的他,要索取的不止是人还有人的灵魂,秦桧觉得好像把自己生生的送入了他的胃里,连虎口脱险的机会都没了。
如果有得选择,秦桧倒宁可选择那些粗暴的金将,而不是这个总是微笑着的年轻人。
可他真的别无选择了,那年轻人的笑容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他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他的生死已经要由他决定了。
秦桧咬咬牙说:“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内人受伤身子弱,不知可否将她还给在下。”他抬头望着完颜亨:“请公子准许。”
完颜亨更笑了:这秦桧的确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一点就透,不点也透,是步可下之棋。小老头心中还有的那点幻想被他自己很聪明的给熄灭了,是个可造之材,他喜欢!
“夫人的伤是个遗憾,御史对国相如此忠心,自然要等夫人的伤康复之后才好。只是——”完颜亨淡淡地说:“国相也好,在下也罢,都是为大金郎主办事,而大金郎主和你们的皇帝一样,又都是天的儿子:‘天子’,秉承上天的旨意代天行事的。
天,凡尘芸芸众生的神;天意,就是神要他这芸芸众生的子民都有好日子过。现在,你们皇帝办事不力,搞得你宋国中原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我大金郎主只好替天找你们皇帝问罪,可是正理?
所以,郎主也好,皇帝也好,国相也好,都不过是替天行事的代表!有民意才可以坐拥天下;是强者才可以替天行道。
你——可明白?
只会曲膝奉承的人我们不缺,我也不想要!
御史有虎狼之志,自然不会是只想夫人安康这点蝇头小利。只要你敢,有足够大的野心,我便会成全你这足够大的野心。
人须弥数载,目的不需要太多,简单一个就好。
这目的可够简单?而投桃报李,御史明白?”
完颜亨的嘴虽有点不太灵光,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敲打在秦桧的心上,一个含而不露的人,敢于这么直白,秦桧真有种被断了后路的绝望感。
而这与众不同的金人,婉转又直白地说了这么多,不过就一个意思句话:我是代表天意郎主的强者,你只需对我忠心耿耿!不必徒劳在我面前耍花样,我在看着你!你有用我便要你,你没用,我便灭了你!
把赤裸裸的威胁说得如此春暖花开,秦桧都少见。
秦桧本就是一个极会审时度势的人中之精,心中唏嘘感叹:原来这真是个金人,还是个有野心的金人。
秦桧连想后悔都没有机会了。
但他也是个能冷静又敢赌博的奸雄:你给得了,我就敢要。
“多谢公子!公子要我怎么做”秦桧圆滑地跪谢。
完颜亨目光如炬,说:“这是你需要想的,不是我需要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