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病倒了,才进到军营,她就一下子倒在了岳云的怀里。
心蕊爱怜的摸着明珠瘦得硌手的小脸儿,她从没打过明珠,第一次那么严厉的打她,可惜,还是没有打醒她。
完颜亨走了,明珠也走了。秦府乱成了一锅粥,宝靥再也没回来。
秦桧忐忑不安为了那一剑,可当时他别无选择,为了明珠,他只能死也不会承认认识完颜亨,虽然这只是个粗劣的掩耳盗铃。
明珠懂、完颜亨懂、秦桧懂,但总算是没有撕破这最后的脸皮。只要还没有撕破这层脸皮,就还是父女。
“师父,我以为,你再也不要珠儿了。”
心蕊叹了口气,既然相爱,何苦如此?
“你睡了好几天,丹药都被你吃完了,吓死师父了。”
“漂亮师父还要珠儿?”
“哎,师父第一次见到你,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就叫我‘漂亮师父’,我以为你一定会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不想这么的糊涂。
更不想你糊涂他也陪着你糊涂,你们俩要怎么办?”
明珠沉默半晌润了眼,头涨涨的想不起什么,她环顾四周,低声问:“这、是哪里?”
“你忘了,你跑到了岳飞这里,你、全忘了?”心蕊说:“我也是前几天来的,来的时候你正烧得浑身通红,把你岳爹爹和岳云都吓坏了。现在,你总算是醒了。”
明珠闭上眼,虚弱得泪都烧干了,这几天,全凭心蕊的丹药支撑着她,要不,怕这眼皮都睁不开了。
师父,你知道珠儿有多苦吗?
一直以来,眼前飘忽的都是一个影子,一些声响,它们清晰无比却又糊涂至极,她不想看不想听的时候它们就出现,她想孤注一掷看清楚听明白的时候,它们又消失。
我不想的。
师父,牵机药痛的是身体,他痛的是我的心啊,手脚断了尚且不可再生,心碎了难道还可以再补吗?
我不想的。
“你杀的人是他的亲阿爹,完颜宗弼不止用你的性命要挟他,还用你爹娘的性命来要挟他,他不得不屈服,他是被迫服的药,一种不比含羞曼陀罗药性差的药。珠儿,为什么不试着给他一份信任?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一心一意的追求一个一心人,可——这就是女子的命啊,哪怕你是仗剑江湖的女侠,也是这命啊。
何况,这还是一个原谅的错呢?
作为一个男人,为了保护你,他悄悄承受的委屈够多了。珠儿,有的错误是无法弥补的,你再不给他机会,当你想后悔了,却晚了。”
含羞曼陀罗?为什么要有这些东西?
保护我保护我的爹娘?不,他只是舍不得他养大了的......
假的,全是假的,十年前就谋划好的圈套。
师父,你不懂。而且,你也是个高傲的侠女,为情付出一生的人,你怎么能为他那样辩白呢?
“谁会逼得了他?只有他算计人谁人算计得了他?师父,他、是金国人,不简单的……他就是个大骗子,彻头彻底的大骗子,师父,你都不知道他做过些什么!”
“金子是男人,身为金国人,他的曾经没错。错的只是你们后来搭错了姻缘。但他已经愿意为你放弃自己的身份,这还不足够让你去原谅他的曾经吗?”心蕊叹着:“珠儿,你的气还没赌够吗?看事情不要只用眼睛,还要用心。现在你的眼里只有他的不好,问问你的心,它爱过的他的好,它会疼的。”
“对,我爱,很愚蠢的爱过他,现在还是那么爱他!疼,一定疼,比牵机药还疼。但师傅,明天就会好了,我一定会忘了他的。”干涩的眼总算是滋润了,泪流了,明珠的头痛得要爆裂,咬着牙,她倔强的说:“如果他爱我,他疼,那是他咎由自取;我爱他,我疼,也是我咎由自取!我们既然都错了,爱了不该爱的人,那就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接受处罚,这是我们都咎由自取,这样才公平!
师父,这世界是有公理有正义的,对不对?难道一句‘对不起’‘我错了’,就能换得回千千万万无辜人无端被剥夺的权力和尊严吗?我知道我弥补挽救不了什么,可我要做啊,尽我的力量去做点什么啊,总好过这样麻木的什么都不去做的好啊。
痛楚是一时的,咬咬牙就过去了,我会好的,一定会好。”
一口腥腥的血被明珠活生生的咽了下去,不要听、不要想、不要欺骗和谎言,断了就断了,没有后悔和理由,余生再不要见!
明珠不想想了,什么都不想想,为什么不一直睡下去,醒来干什么?自己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自己真的可以做什么吗?
凭着一股怨念,她冲回了临安的家,回到了家,她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面对秦桧,她几个字的问题都组织不出来:你......是不是......?现在,又凭着一股怨念冲到了岳爹爹的军队,又才发现,自己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是我骑着铁马从你与岳云的身上踏过,还是你们比翼双飞骑着铁马从我身上踏过”,有朝一日,真的要这样吗?真的要这样吗?
紧紧的抱着手臂,明珠极力的掩饰自己发抖的身体,其实她知道:嘴上说着狠话,其实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死了算了。
无忧谷,说好了疗伤的无忧谷,不想一身五心、乱无所得,原来一切都有天定,疗的是此番的伤情。
“痴儿,看你聪明却糊涂!
我们活着只有数十载光阴,可能供我们挥霍的更是少之又少。你只是个小女子,这世界的债千千万万,还不完,也不必你去还,你更无权决定去惩罚谁和用什么方式去惩罚谁。
公平?公理?正义?你去问问你岳爹爹,有公平吗?连你视为盖世英雄的岳爹爹,看得明白怕也是身在其中有诸多的身不由己。
痴儿,你是个女子,你来为这个世界求什么公平?你一个小女子来维护什么公理和正义?”心蕊意味深长的说着:“何况,以金子的睿智,你向他伸出手,他随了你,你就还完了所有的债了。”
“.....”
晕痛着的明珠听不懂,她只是好想好想扑到心蕊的怀里大哭:漂亮师傅,你知道我是个不求上进的人,这些东西不干我的事,我不愿的。可我怎么办?爹爹哪怕有岳爹爹一分的去个好人,我何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即便受伤了,最多我躲起来,何至于这样去痛苦面对?
所有的事,明珠一直都一味忍在心底,谁都不说,因为,她觉得,她谁都无颜去诉说。父在子偿,就让她当了这一切吧。
明珠呆得半响,才气若游丝的说:“岳爹爹知道不公平,他也确实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可他依旧还在做,毫不犹豫的做着。就因为他的坚持,才让我这样的小女子都知道什么是对错和廉耻。师傅,这才是这个世界该真实存在的啊。”
明珠会这样去解读世界,不是心蕊的风格,心蕊向来只要求明珠可以逍遥于濯浊之外,过一种平淡致远的生活,还要有一个人陪护明珠的人,她才好放心。她曾经的小徒弟也是这样做的,现在莫名陡升的责任感,让她这个做师傅的都心伤起来: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她曾经以为,给明珠找到了那个陪护的人,却不知,他却成了她所有委屈的根源。这心,好难放啊。
看着昏昏欲睡的明珠,心蕊深深的叹息:“要开战了,擂鼓了,快了。金子回到了金营,点名要岳云应战。他的手上已经沾染了宋将的鲜血,岳云等你醒已经等不及了,今天,该是岳云去应付他了。”
明珠睁开了眼:“你说什么,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这不是你希望还的债吗?他们在做一个了结。”
“还什么债,我的什么债?他又为什么偏生要找大哥?”明珠头疼得紧:“不会的,他们是兄弟,他们不会的。就算是他坏到了底,大哥也不会对他动手。”
明珠挣扎着要起来,她记起完颜亨曾经说过:“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你不可参与,你若参与,兄弟就变成了一根毒刺”。他怒火燃烧时阴霾的目光。他要干什么,他想对大哥做什么?自己没有错恨他:他真的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坏人!
“千山万水的追逐,我早已放弃归路,爱若变到形同末路,我不如让它变到人鬼殊途”,多凄悲动人的话别,结果还不只是镶镀在借口身上的金粉。
“你要敢不要我,我就去死”,他是自己去死,还是要让大哥去死?不过杀个人,完颜公子,你杀的人还少吗?何苦处心积虑至此?杀人一定要诛心吗?就为给我们炫耀你是主人我们不过是你豢养的狗?
明珠牙咬得直抖,心蕊不清楚她在抖什么,气什么,只是按着她想动弹的身体,冷冷的说:“战场上,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背后站的就只能是自己的国家,注定是再没有兄弟情分。他懂,岳云也懂,就你一个人不懂!
他曾经避免了这个悲剧的发生,愿意抛弃一切的跟你走,是你的任性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你早该想到这样的结果。”心蕊很惋惜的叹息,不忍责怪要死不活的她,又不得不责怪自作自受的她。
明珠更记起了:“战争一旦开始,兄弟皆可杀”。他说过的,很冷血的说过。对决的对手那么多,为什么偏生就一定要找大哥!
听战鼓声又起,心蕊摇头道:“晚了,算了。战场是男人的战场,与女人无关,站在那里,谁都就由不得自己了。你不要去,会影响到他也会影响到岳云,而你,会去帮哪一个?”
心蕊的话冷得无情,好像在宣判什么噩耗,明珠脑袋再一晕,糊涂了、呆了。现实和幻觉交错,她分辩不出真假。这是哪里?哪有什么战鼓声声,漂亮师父糊涂了吧?
“如果有一天,我和二弟生死搏战,你会帮谁?”他总是那么聪明,聪明到自己心安理得的在他面前充当着傻瓜。
一切,,他早就看穿?真的早就有定论?
“师傅,我痛。你不是我,我痛……”明珠抽泣泣的哭了。
“痴儿,你不是金子,又焉知他不痛?”
俩人都是一身戎服套一身铠甲,岳云的是白色,完颜亨的是深黑色,盘大的护心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胯下的战马仰头咆哮嘶鸣,杀气腾腾,不一样的战氛。
岳云第一次见完颜亨身着战甲,对比起习惯了的一袭素雅蓝衫,这真是别样的浩气凛然,就连完颜亨嘴角一如既往的慵懒笑意,也在铁甲的滢光下变得气焰凌人。
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温和谦逊的大哥了,两天前,就在完颜亨干净利落的砸破宋将的脑袋的时候,岳云痛苦的逼上了眼。
“大哥。”岳云抱拳道。
微风一起,吹来浓浓的一股酒味。
“你终于来了,我在等你。”完颜亨淡淡一笑,摸着无痕油亮的鬃毛,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语调:“并肩驰聘的时候我们是兄弟,现在,你我遥遥而对,身后金钟战鼓霍霍有声,我们已经不再是兄弟了。”
“大哥何苦一定要这样?”
“你我都是有故事的人,这故事就是我们身上背负的不同使命。
一场错逢,命,逃不掉的宿命,鲜血淋漓,改变不了。”
岳云一沉吟,问了这两天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问题:“大哥曾待我可有过真情?”
完颜亨笑笑:“我说没有我不信,你说没有你不信。真情和算计,都有。只是注定是对手,便只有在血肉中去分明。”
岳云听得,缓缓而语:“多谢。”
完颜亨笑;“值得。”
岳云笑:“值得。”
两个男人,彼此虚空碰击了对方的拳头,惺惺惜惺惺,悲壮不自觉。
完颜亨顿了顿,终于问到:“她还好吗?”
“她还在睡。”岳云没有说昏睡。
庐山一别,岳云久已没有两人的消息,只以为他们必然是已结秦晋之好,闲暇时想起,还在为他们微笑。
可这一天,二弟出现了,晕倒后叫的只有一个字“不”,岳云不明白是什么;大哥也来了,却站到了对面,只要交战他一个人。爹爹不许他去迎战,要等二弟醒来。
心蕊来了,告诉大哥原来是个金国人,金子和明珠,已经决裂。
而大哥,只是来找自己决裂的,他手上沾染了宋军的血,他已经跟自己表明了立场和态度。
所以,自己也要有立场和态度。岳云不告诉完颜亨明珠还没醒,是因为他不要完颜亨有所牵挂,以免自己胜之不武。
久违的身体感知回来了,完颜亨心底一颤:你这个狠心的蠢女人,我多希望你不来,可你终归还是来了。你若不来一切还有得解,你既然来了,注定一切就成为死局。
我伸出去的手你不要,我就只得毁了它。哎,真的是“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命。
暗自叹出一口气,完颜亨神色不是很好,但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笑着:“二弟,你我的情义就到今天了。
曾经那么的希望,我们可以在一个再没有战争的时候把酒言欢,煮酒谈天下,即便是金国身份的完颜亨,你也依旧真心的唤我为大哥。
终不想还是这一天:完颜亨就是完颜亨,岳云就是岳云,他们注定只能是敌人。
她以后就是你的了,无论你以什么方式对她,二弟,最后答应大哥一件事:请帮我照顾好她。”
完颜亨这样说,让岳云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大哥……”
完颜亨截了岳云的话:“好……谢谢你最后还愿意叫我这声大哥,这便是你应了?”
身后的战鼓声声点点,那是进攻的催促,也是对他们情断义绝的断喝。
岳云不明白完颜亨和明珠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大局已定,容不得他多想,只得无奈的艰难地点了点头,其实无论完颜亨请与不请,都肯定是他应该的呀。
“多谢!”完颜亨抱着拳谢了,他笑到:“你我相识一场,今天三招定输赢,你攻我三招我攻你三招,不是你生就是我亡,输赢生死今日到此为止,若还有明天,你我只是敌人,再无曾经。准备好,我不会手下留情。”
岳云也笑着应道:“好!今天你还是大哥,你先来。”
完颜亨也不推辞:“在下完颜亨!”
“在下岳云!”
俩人抱拳相视豪情一笑,各自勒回马儿,退了几步。
回马缓行,完颜亨心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极微极微、极细极细,竟然是还企盼着那个叫秦明珠的女子现在来告诉他后悔了,来牵着他的手说:我们走吧。
刹时间对面的岳云化成了风,千军万马化成了风,天地间只有他们俩,他抱着她,任随胯下无痕肆意飞驰,就像那一月,日日夜夜相拥相守,再继而余生的日日夜夜相拥相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