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很平静的,毫不犹豫的说:“为了你们,我可以跪着!”
秦桧的坦白,让明珠又痛又恨!
岳家庄,完颜宗弼要抓老祖母一家为人质,就为逼迫岳飞跪下来。
可老祖母让完颜必布带话给完颜宗弼:即便在两军战前,她这个娘亲不会让岳飞跪而岳飞也不会跪!老岳家全体老小妇孺都敢坦然选择死亡,而岳飞也会让他们这样体体面面的去选择死亡。
这,才是站着做人的根本,大义的真谛!
岳爹爹选择的是大家,他是为天下人的大家舍弃了自己的小家;爹爹选择的是小家,他是为自己的小家而舍弃了天下的大家。
北国那样凄苦岁月中,可如果爹爹选择站在生,现在还有一心种着蔷薇的娘亲吗?还有子女嬉戏着的亲大哥吗?
可这,又如何可以成为卖国求荣的遮羞布?!
秦桧平白的漠然催落了明珠的泪水,这是意料中的结果,却是她最不想要的结果。她艾艾的哭着:“可人跪久了,就不知道他原来可以站着、本来就该站着;自己跪久了,还会要求别人与他一般的跪着。爹爹,这样好吗?”
秦桧为明珠擦拭了眼角润湿了的睫毛:“流泪的不一定就软弱,不流泪的也不一定就坚强。
宝宝,政治是一场谁都看不懂的战争,爹爹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只想让我最爱最亲近的人过得好。在我困难的时候,信仰离我很远,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信仰一无是处。
宝宝,现在,至少官家是高兴的,至少临安府是安全的,至少我们身后的很多百姓还有个遮风挡雨和完整的家。
赋税朝朝代代都有,饿死苦死岁岁朝朝都有,至于是功是过,是屠戮还是救赎,历史自会定论。爹爹不在乎,有你们就好。”
秦桧瘦削得不是那种瘦骨嶙峋的干骨头,但天生就有种阴郁不与人亲近的味道,干练和城府只隔着一层纸,朝堂中,他可以不说话,只需瞟他的对手一眼,那人就会自然的拱下他的腰身。
但此刻这眼却是温柔的,爹爹溺爱着孩子的温柔,这是爹爹无数次看娘亲的眼神,看自己的眼神,和看他认可的亲人们的眼神。
它是暖的,但极度的自私。
岳爹爹就像破云而出的太阳,在大家以自我为中心的私欲被千年冰冻圈养成了一种习以为常,他的光反而成了一种另类,总照不亮那些冷漠了的旮旯角落。他负重而行,走得很辛苦,但他无悔,他觉得:值!
“爹爹,您纵然不是我的岳爹爹,您也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打着‘爱’的名义,去做伤害多数人的事情啊!”
这话在秦桧父爱洋溢的目光中,明珠终没有说出口,她知道,自己幻想的答案是没有了,这本就是个荒唐的幻想,只是自己一门心思的不敢去承认罢了。
破碎的心飞扬似尘,好不容易拼凑起来,早没了生气,但终归还勉强起着联络血脉亲情的作用,便终下不去心去戳破,不戳破,就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血浓于水的一家人,父慈子孝的一家人。
“是,你是个好爹爹,很好的爹爹。”明珠真诚的、弱弱的说。
如果是旁人,她早已经给他定了汉贼的罪名,她也许早已经剑起除奸了,可他是她的爹爹,这个很爱很爱她的爹爹,隐忍不流露辛苦的爹爹,她能怎么办?
明珠不再说话,但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提不起剑,就只有放弃这颗不堪负重的心。
又过得十来日,一切都大好了。
心蕊说她该走了,明珠也知道自己也该走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便约起到西湖一游。
秦一飞的宠妾终于见到了明珠。水绿色的对襟齐腰襦裙,襟角和裙摆处缀了点浅白色的小杏花,青绿色的绦带系在芊芊细腰上盈盈可握,她羸弱得像弱柳迎风,柔静得娴雅无争,一分忧盖了一分愁,一分愁盖了一分病,一分病盖了一分叹息,半丝没有秦一飞吹嘘的那种神秘的侠女气氛和不可一世,惹不得的霸气。
就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子,什么都不是。
心蕊带着明珠悄悄离开了这个大家庭,明珠对头上差点插得像刺猬的珠翠极不习惯,脖子都好像要被压断了。
可这是王氏这个娘亲的心,她就希望所有漂亮的衣服都给明珠穿上,所有最美最昂贵的首饰都给明珠带上,所有所有好的一切的一切,她都想给这个女儿,她的女儿。
明珠打定了主意要走的,自然乖巧的由着娘亲,只要娘亲高兴就好,算是对又将离开她的歉疚吧。
而这一别,她不知道又会是多久,或许,很久很久——很久。
明珠疲乏了,呆坐在亭子中,看着湖面上的各式泛舟。
一袭蓝衣,两道剑眉,一对深眸,高挺的鼻梁干净明润,嘴角溢满了的宠溺藏都藏不住,小心翼翼的好像一碰就会碎。
完颜亨消瘦了好些也憔悴了好些,润湿的眼中多了很多愧疚,很多胆怯,很多罪过的承担,就连他刻画在唇角的慵懒笑意,早就不复存在多日。
眉头微颦,完颜亨一边给给明珠挂着醉逍遥、青鸾宝剑,一边低声说:“宝宝,我回来了,你的金子回来了。”
为这一天,完颜亨等了好久好久,等待的每一天,都像一个轮回般的漫长。他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躲在看不见的角落,诚惶诚恐的等待,等待心蕊给他创造的一个恰好机会,等待明珠还能听他一句话的机会。
心蕊等的就是完颜亨,她答应了要帮他。
低声细语,一字字,一声声,伴随着他熟悉的味道渗入明珠的心扉,熟悉得好像他从未曾离开过。他的眼润得像水,声音醉得像酒,挂完了醉逍遥、青鸾宝剑,明珠居然呆笨的一动不动。
希望的小火苗在完颜亨心中升起,欠下身,他终于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到了怀里。
这个怀抱?
那一幕又来了,白生生的……各种声浪。
明珠突然头晕了,恶心了,麻木令她手足抽搐,好久没有发作的颤抖,又铺天盖地的袭来,胃中翻江倒海,她呕了又呕,直到吐出了黑绿色的苦胆汁。
她的牙咬得咯咯直响,眼闭得紧紧的,头上珠钗的皑皑荧光映得她面色更加苍白。她整个人抽搐得变了形,她企图一下一下重复着掐捏着自己,没有力气;她更想要逃到湖里,也没有力气;像一团烂肉她瘫软着滑倒在地,无助的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好像只有呆在水里,泡着泡着、好像要一直泡着才能洗干净被他沾染上的污秽。
心蕊告诉过完颜亨,她这样疯癫的情况。完颜亨不敢想象,可现在见了,这痛苦,与牵机药的毒,有何区别?
简直是比牵机药还痛苦啊!
处理完那边,完颜亨就匆匆赶过来了,可他不敢冒险去见明珠,只能小心翼翼的等待,不敢逾越半步。希望等待到明珠稍稍平复的时候,给与他一个死乞白赖说话的机会。
心蕊终于给他发来了信息,完颜亨诚惶诚恐的接触明珠,明珠没有反应,居然侥幸的以为:宝宝、宝宝还可以原谅他,他还有一点希望。
心痛得,完颜亨只想给自己一刀!
他不敢去触碰颤抖在地的明珠,只能轻声求着:“宝宝,你看看我,我是金子,你的金子,你一个人的金子,我再也不会走了,三十而立,我来娶你来了。”
明珠只在那里机械的抓捏着自己,完颜亨的头嗡嗡着响,泪不自主的挂到他的睫毛上。明珠一身的青紫令他触目惊心,她所承受的痛,心蕊远远没有向他表达出来。
而这些伤,都是自己给她的,是自己一下一下给她刻上的。
自己确实那么污秽不堪,可这一切不必你来承受啊。完颜亨想拉明珠的手,想要抱紧她,他不能让她这样伤害自己。
可手指颤抖,他尽然伸不出去。
“啊——啊——啊!”
终于,明珠歇斯底里的爆发了,她疯狂的推开完颜亨,抱着脑袋,面目狰狞的大叫了起来,这尖叫声——绝望和恐怖,震得数木上歇歇的小鸟飞了起来,冲散了天空中游弋的云彩。
完颜亨吓得,呆了。他知道她痛,可、这么痛.....宝宝,我怎么办?
秦桧等一众人都被惊动来了。
王氏一见完颜亨,就怒了,果然是他,就是他!
王氏疯了一样的冲上去,对着完颜亨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你这个祸害,你对我的宝宝做了什么,每次都是你,你真的要害死她才好吗?你滚,快滚!要不我杀了你!”
明珠颤颤巍巍的指着秦桧,指着完颜亨,道:“你们、你们……”
凄苦的泪落了下来,那些话怎么说得出口:爹爹,你还不赶快拜见你的主子吗?你们还在装模作样?还在弄虚作假?还在瞒天过海?还在演戏吗?
气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秦桧略微迟疑,众目睽睽下,明珠的反应太过激烈,做戏必须要做全套,早在心中定好的打算,看来真的只好铤而走险了。
咬着牙,秦桧拔出了一个护院的剑,冲向完颜亨吼道:“你是什么人,敢伤害我女儿,拿命来!”铁青着脸,拨开王氏,一剑刺了下去。
这,真没有商量过。
完颜亨流淌的是大金国完颜氏的血,与生俱来的倨傲,不会因为嘴角伪装的慵懒笑意而改变。对秦桧,骨子里,完颜亨只把秦桧高级点运作为自己的一颗棋子,低级点就真的只把他当作是主与奴的一条狗。
不平等的主与奴,完颜亨只有命令,还不屑与之商量。
而秦桧,为了家人,他也会破釜沉舟!现在,他就是在破釜沉舟,他掐定了完颜亨的软肋,他就敢去破釜沉舟。
完颜亨一动不动,任凭那剑刺进自己的身体。他冷冷的看了一眼这伤口,觉得这样甚好。秦桧这么笨拙的将他们的关系撇清楚,哪怕打死明珠她也不会相信,但她的心终归是得到了一丝慰藉,心情是好的,这样甚好。
完颜亨只把目光又旁若无人的转向了明珠,他就那么呆呆的看着明珠,一直看着,眉头皱得比泰山还重,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生机。心里翻腾的却是汹涌苦海:宝宝,你这样,真的是恨毒了我,今生今世是不是再也不可能原谅我了?好,你要,我倾其所有的都给你,你不要了,我也不要了。既然这样,死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不再怨我?既然这样,那你便看着我死吧。
挂着浅笑,完颜亨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看来还是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他已经生无可恋,他的自尊让他放弃去请求、辩解,就那么看着那个他爱得那么辛苦的女人,对王氏的拳脚不闪不躲,对秦桧的剑也不闪不躲。
秦桧是个文官,可剑也深深没进了完颜亨的身体。看得出,秦桧是一心要杀完颜亨,而完颜亨,也一心要求死。
“不要。”宝靥大叫了起来。
心蕊一把及时的抢了秦桧的剑,骂到:“你们疯了!”
心蕊一耳光向明珠扇去,打在明珠木呆呆的脸上,她要打醒她。
明珠没醒,她醒不了,头昏晕晕的直转,天地都混为了一谈,好像在自己问自己:“爹爹怎么敢杀他呢,为了表演给自己看他没有通敌?他为什么不躲呢,为了证明爹爹敢杀他就没有通敌?你们好,好,都在演戏,又在演戏;都在骗我,又在骗我。
骗我这个“小傻瓜”。
可我不是你们的天下,无需你们处心积虑的为我演戏,关我什么事!”
明珠的头好痛好痛,痛到爆裂了,痛到她再不敢乱想,任凭身边的一切在她面前移形换位的闪动。
杨柳低垂,西湖水紫雾泱泱,流水桃花的美景别有天地,大好风光。可一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弄呆了,宠妾终于明白:这明珠的确与众不同。
“你要看着他死就看着他死吧!”
心蕊对自己会对明珠动手也惊诧了,更为完颜亨着急着护在明珠的面前哭笑不得。她气得将伤药扔给明珠,将所有的人不由分说的都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