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冯三哥从隐身处走出,对着岳飞跪拜在地:“岳元帅,在下冯三,走过一段弯路,不知元帅可否不嫌弃我这个鲁莽的匹夫,收下冯三?冯三愿意跟随岳元帅去杀他个娘的金贼,活个痛快!”
那与冯三交好的李二弟也走了出来,跪拜道:“岳元帅,算上李远山一个。”
陆陆续续,二十来位汉子黑压压的跪了一地,风吹乱了树梢,吹乱了绿叶,细数着琉璃的过去,感怀着离去的亲人和兄弟。暗红流动的热血在沸腾,岳飞无边的魅力成了他们迷惘人生的明灯,人生需要信仰,信仰决定人生。
明珠慢慢懂了,完颜亨说她中的岳飞的毒是什么。
夏诚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问:“岳元帅,谢谢你曾经的不杀之恩!只是现在岳帅沦落到如此地步,还对这个朝廷充满了希望吗?”
岳云搀扶着岳飞向前,岳飞扶起地上的冯三和一众汉子。他的眼蒙着黑布,连眉都遮盖个严实,可他苍白紧呡的嘴唇却吐出声声铿锵有力的话语:“心若不死就有希望!记住我们是华夏子孙,我们卫的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我们的亲人,我们全天下大宋的子民。
今天也许有点艰难,可只要万众一心,明天我们一定会有希望。
‘挥师北上,还我河山’是岳飞一世心愿,也愿是大家的心愿!
心若不死,一定成功!”
夏诚半膝跪下,道:“若岳元帅肯举起大旗,反了他赵构,兄弟这条命就交给你了!那时天下百姓无不马首为瞻,莫说收复中原,灭了他金国都可以!岳帅,你何必受他的鸟气,我们拥戴你,天下都拥戴你,带着我们杀他个痛快!”
“是啊,是啊!”高亢的一片声音响彻了山谷,惊动了玩耍的鸟儿们,连先前没有表态的人都躁动了起来。
明珠深切感受到:岳爹爹每每对着她表现出的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岳飞身体好像颤了一颤,一跺脚说到:“你们还不明白?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国破家亡的时候,只有君臣上下一心才可撼天下。
这个家是病了,可这并不全部是官家一个人的错。在这般风雨飘摇时,我们都是乘坐在这一条船上的大众,船要不散我们得以继续前进,船若散了我们都会溺水身亡,唇亡齿寒,多么浅显的道理。所以,官家需要的是我们大家去帮他,而不是无情的指责和抛弃他。
大宋,再经不起我们的自相残杀,自毁长城!
我辈当以忠义报国,立功名,死且不朽。若降而为虏,溃而为盗,偷生苟活,必定身死名灭,为后世不齿!
各位,我岳飞一生,身为宋氏人,死为宋氏鬼,仇者笑亲者痛,此等不忠不义的蠢事绝不去做!
各位好汉,如果愿与我岳飞共进者,岳飞感激请留下,如果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以后请好自为之,若再犯在岳飞的手里,不仅岳飞不认得你,岳飞手中的蘸金枪更不认得你,绝不留情!”
夏诚低头起身,黑脸带着臊红,长叹着,他带着几个对赵构昏君极其心灰意冷的汉子走了,只是表示:此生就此做一个凡人,再不干那反叛的勾当。
冯三带着其余三十多个热血的儿男,拿着岳飞的书信,投靠岳家军去。
至于那黄展门一行六个秃子,岳飞让放了他们。
明珠岂肯?偷偷使个眼色让冯三他们做了他们,以绝后患。
岳飞神情很是疲倦,只呆呆的坐在他草屋的堂前,不发一语,与先前那个意气风发正气凛然的岳飞完全不一样。
“二……妹……”
岳云轻声唤到。叫惯了二弟,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突然去改变这个称呼,自从他知道了明珠是一个女子,便一直忐忑不安。
洞庭湖上分别得太匆忙,岳云迟钝的榆木脑袋还来不及反应,完颜亨就把她带着疗伤去了。
岳云一直就觉得亏欠了明珠太多,从来都是这个二弟为他这个大哥付出,他丝毫没为她做过分毫。而突然有一天,突然间这个二弟又成了一个女子,以前很多不可理喻的事便有了尽善尽美的解释,想到对她种种无端的猜测和指责,他便更觉得亏欠了她。
岳云一直担忧着明珠的安危,现在她还是那么任性妄为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总算是落下了那颗悬挂的心。
可……
岳云那点羞涩的小心思又怎么瞒得过明珠,她本早就心无旁骛。洞庭湖上她受伤时,岳云要解衣看她的伤口,她断然的拒绝,哪怕他是她敬仰的大哥也绝不可以。
可惜那该死的金子不懂,这个大哥自然更不懂。
明珠调皮的比着拳头,悄悄说:“没事了,好得不得了。”
又调皮的眨着眼说:“听大哥叫惯了二弟,现在要改也不习惯了,还是叫二弟吧,没那么多的讲究。”
岳云展颜一笑,心结豁然打开,二弟不愧是二弟,就是比他这个大哥要豁达大气!
“大哥呢?他不是陪你一同疗伤去的,怎么不见他?”
明珠脸色一下暗淡了下来,她摸着自己的小鼻子尖尖,心情一下子跌落到尘埃里,纷乱如麻。
这混蛋金子!臭金子!
“珠儿,你来陪我上山。”
她还没来得及整理出怎样去回岳云的悄悄话,岳飞终于说话了。
岳云看着明珠扶着岳飞慢慢消失的背影,爹爹有二弟照顾他是不担心的,有二弟这个开心果在爹爹身边,他只有欣慰。只是岳云不知道明珠神伤的是什么,难道是大哥有了什么不测?
“大郎,你在当心什么?”巩氏问。
“二弟为何是这样的表情?那白头老头怪异凶残,这次给二弟找解药一定凶险无比,大哥怎么了?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巩氏想了想,笑道:“你啊,我看你是想多了。我倒觉得,是你这个二弟与你那大哥有了不一样的情愫,她那就是思恋情男的相思。”
岳云睁大了眼睛:“真的?你怎么知道?你可不要骗我?”
巩氏呡口一笑,埋汰着自己的傻丈夫:“你啊,除了会提抢打仗,你还会什么?什么都不懂!”
岳云不好意思的傻笑着,但忍不住对大哥和二弟的关切,缠着巩氏要解释。
岳飞跪在姚氏的墓前,明珠随着跪在岳飞的身后,姚氏的音容笑貌了如在眼前,明珠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岳飞说:“珠儿,现在我跪在这里,老娘会不会怪我?怪我一时任性当了懦弱的逃兵,她老人家怕不会原谅我了。”
“都是那狗皇帝害的!岳爹爹,那夏诚虽然混账,但我觉得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为了那狗贼拼死拼活,老祖母不能照顾,儿女与你分离,可他又做了什么,自己缩起来吃喝玩乐、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因为你好、你善良,他就可以这样滥用你、轻视你、无耻的浪费你对他的忠诚吗?
岳爹爹,你要真的想灭了那些金人,我们自己打过去就是,为什么还要他同意,看他的脸色?岳爹爹,你要是当皇帝,天下人都会拥戴你的,何不痛痛快快的大干一番!”
明珠说得义愤填膺,心中莫名的混杂出一通乱想:如果岳爹爹当了皇帝,天下就会太平,那时没有了金宋之分,自己和金子就没这么多的问题了吧?而岳爹爹当了皇帝,那金子,自然也就安静老实了,守着自己,只能安心逍遥快活了吧?
明珠扶起岳飞,她知道自己图嘴快,这些话肯定是说错了,可要不说,她会憋死。
“多亏岳爹爹眼睛蒙着黑布条,要不,光是目光一定就会杀了我。”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揣摩着岳飞的情绪,却听见她的岳爹爹很小声的说:“是我在为难我自己。”
竟然没有怪她的放肆。
岳飞很小心的抚摸着老母亲的墓碑,眼生疼生疼,有种叫泪花的东西在眼眶中涌动,他却忍着,从不敢在人前让它落下来。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岳飞低声吟唱到,那种叫泪花的东西终于沁湿了黑布条。
明珠不懂岳飞在说什么,只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她听懂了。都以为岳飞是威风八面的铁汉子,他却“知音少”?
孤独、苍凉、沉郁、忧怨,壮志难酬的孤愤!
“官家历经千辛才坐稳了这个江山,自然小心翼翼。
我上书请求立储。储乃国家之根本,有了储君便会少了各方的许多非分之想,特别是金贼。但武将干预朝政、特别是立储,被人诟病,此大忌一;
先太上皇已去,太上皇羸弱,早就没有‘二帝’之说。北伐收我河山,‘天眷’回朝颐养天年。这番说辞稍有言辞混淆,官家便不会明白我的心意,不接受。我力主北伐,被人诟病,此大忌二;
我收纳各地的‘叛军’,已有招揽、树私恩之嫌。岳家军日夜壮大,雄踞一方,淮西军若入我岳家军,横扫金境指日可待。我不畏人言,不怕高处不胜寒,此心天地可鉴!可一句‘强干弱枝’便断了希望。武将功高盖主、手握重兵,被人诟病,此大忌三;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觉得受了欺骗敢负气离开,这对皇权就是挑衅,是我飞扬跋扈,藐视君王,抗上。被人诟病,此大忌四。
不会圆滑官场,不耻与人同流合污,不屑变通世故——这人治非法治的世道,被人诟病,此大忌五。
条条大忌,条条犯。一条就是死罪,何况条条。”
明珠看不见岳飞背对着她落下的英雄泪,他说得如此的缓慢如此的淡定,仿佛谈论的是另一个无名氏的愚不可及。可这番风平浪静的说辞,其中的血雨腥风,却比他在沙场上面对千军万马还让他疲于奔命,劳心、劳命,更令他沮丧。
“珠儿,这里是你老祖母自己选的,她知道此生再回不去岳家庄,留下遗愿,在这东林寺边找了一方净土。
这里,真的是个好地方。
有山,有水,有云海,有风鸣,有与世无争,不羡慕荣华利禄。读得一本好书,便欣然忘食;喝得一口美酒,湛卢剑起陶然舞一曲;一亩三分地,采菊东篱下……
珠儿,这才是我要的,这也是你老祖母想给我留的……
众人以为我是不懂世故的愚人,其实误读了我,此身只盼可以求仁而得仁,仅做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俗人:不欠老娘,不欠妻儿,不辜负默默关爱我的亲人。
可到现在,我唯独拿得出的是:丹心一颗,不欠苍生。
......可这有什么用呢?
珠儿,你知道岳爹爹有多羡慕你吗?像风一样的自由,敢说、敢做,你所憎恶的,你真的敢——杀无赦!”
泪水浸湿了他眼上的黑布,岳飞凄然而笑:“可我,这所有的一切,话都不敢说,连对云儿都不敢说,因为,我若抱怨了,他们就真的乱了,要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