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各营戒严,并无影响到外城生活的百姓。
位于正阳门大街猪市口的闹市之上,更是如往常热闹,人言密集,擦肩接踵。
只是天色渐阴,入城买菜的商贩最先收摊,街道上各铺也开始整理铺摊。
在这里算命谋生的周奎强颜欢笑,左肩挂着褡裢提一杆长幡,右手握铃铛走几步摇一摇,就这么拐入巷子深处,回到租来的小院中。
进入院中他长叹一声十分苦恼,皇后娘娘为信王选妃,他女儿正好适龄,他信心十足报名参选,连过六关现在吃住都在宫里,本就差最后那么个下聘仪式,偏偏信王就暴毙了!
权势,小钱钱,甚至妻妾成群,养一班歌舞伎的梦想就此破灭……简直凄惨。
又不想否极泰来,皇后娘娘有意从秀女中选六人或八人去侍奉仙家……这可比当信王妃、皇后要有前途的多,说不好自己还能做仙家的丈人……那岂不是也成了神仙中人?
然后,他的两个儿子、侄儿就被绑架了……
要子侄,还是要当仙家的丈人?
如果能选的话,他自然会按着心意来选,可那帮天杀的逼着他写了血书,他连女儿见都没见一面,就只能看着女儿一步又一步的丢失天大福源。
小院里,他的继室陈氏正在灶房里烧火,寄宿家中的老乡、继室陈氏的远房堂兄陈仁锡正在廊下捉笔写字,周奎凑上去:“探花公可拜入了天司?”
陈仁锡是天启二年探花郎,当就职翰林院,就辞官回家守孝。孝期圆满回朝官复原职,并担任经筵讲官,典掌圣旨诏书起草工作。
王恭厂大爆炸时,魏忠贤正准备借袁崇焕宁远大胜给自己晋升为公爵,陈仁锡不愿起草,被削籍罢官。为收拾陈仁锡这样抗拒不合作者,魏忠贤也没少费工夫,首先陈仁锡这位探花郎当官时间短,干的又是清贵职务,找不到把柄。
陈仁锡的亲戚孙文豸做《步天歌》为熊廷弼一案伸冤,以诽谤朝政之罪斩首,陈仁锡也被借机削籍罢官。
一时没去处,陈仁锡就借宿周奎家中,就想走同科卢象升的关系,进入天司做事。
“悼天官卢参议象升公……”
“乌呼卢公,天人之姿,允文允武,为世所倾。然逆党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逞凶天司……”
周奎小声轻读,语腔略颤:“这是?”
“唉……略表心意罢了。”
陈仁锡说着酝酿词句,补上最后几句感慨情绪之语,就放下笔:“午饭我就不吃了,稍后禁闭门户,待时局清宁后再出门。”
陈氏端着饭桶出来:“堂兄先吃饭,外面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堂兄急忙出去,说不得也是白跑。”
“怎能算是白跑?我再不出去,今后就再无这样的良机了。”
陈仁锡收好悼文转身走向自己所在的偏房小屋,四十岁出头的他身体羸弱,额外穿了一层半旧素袍,才夹着纸伞与周奎夫妇道别。
他走出巷子口,就见一架大红抬舆停在闹市之中,四周行人无不绕行。
仅仅稍稍愣神,陈仁锡上前施礼:“草民陈仁锡见过督公。”
抬舆上,田尔耕随意摆手,语腔温和:“陈探花,天官卢象升遇刺一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督公何出此言?草民近日以来不曾与京中宦官走动,如何能知这等大事?”
“你肯定知道,莫要瞒我。”
田尔耕说着,右手从左袖中取出一物,陈仁锡见了愣神,就听田尔耕继续说:“你有意拜入天司,这不难理解。可本官费解的是自《步天歌》一案后,京中官宦视你如洪水猛兽,不得已你只能借宿周家。你处境如此窘迫,是谁帮你取得了天官周道登的举荐信?”
田尔耕做不耐烦状,说着继续摆动手掌,示意陈仁锡不要开口解释,剩下这个功夫:“我知你与卢象升是同科,也有些交情,你与周道登也算熟识。可周道登洁身自爱,究竟是谁说服周道登,让他为你出具了这第一份举荐信?”
陈仁锡心中已然镇定,只是诧异田尔耕的阵营,露出笑容:“督公一定要知?可草民真不知此事。”
“探花公不说,本督亦无损失,只是想劝探花公几句话。”田尔耕仰头看雾腾腾,白云遮蔽日光,只有一个白色、灼目的轮廓:“陈探花,你得明白一件事情,杀卢象升者,已然触怒仙家。你既然能拜入天司,又何必被过往所拘泥?”
陈仁锡不语,田尔耕也只是干笑几声:“既然陈探花另有打算,你我这朋友是做不成了,就此别过。”
皇城西苑钓鱼台,天启双手负在背后手心握尺长竹简,他仰头可见凉亭外已开始飘落雨丝,空气闷热,卷起一阵阵强风,他面前太液池波浪起伏绵绵不绝。
顾秉谦坐在他身后的圆凳上,语气缓缓:“臣素来知晓匹夫之怒、天子之怒,今仙家生怒风雷响应,可知人力终有穷尽。”
清凉雨丝落在脸上,天启才后退避入凉亭下,眉目生硬:“然事已至此,又当如何?”
“皇上,当诛东林逆党余孽!”
顾秉谦语气颇重,咄咄逼人,似乎鼓足了气:“余孽不除,满朝公卿皆不得安宁。”
“容朕再思。”
天启摆着手,顾秉谦颤巍巍起身辞别,亭外等候的温体仁撑开纸伞迎住顾秉谦,询问:“阁老,圣意如何?”
“皇上年轻气盛,又自负才情,不甘退让。”
顾秉谦说着闭上眼睛:“身为人臣,凡事站在皇上那边儿来看来想,眼前之困局,乃是必然。温长卿,你稍后持老夫手书,前去天司慰问卢象升部属。”
“是,长卿明白。”
迷蒙细雨如纱笼罩,在风中轻柔飘落,京中各处凉爽异常。
刚吃完午饭的周奎还在思索女儿事情时,就感到一阵不适,还未来得及张口呼救,就软绵绵倒地,眼前一黑,心脏骤停。
此次落雨范围更大,北边抵达昌平山中,东南蔓延到香河一带,以算卦、看相为生的男男女女悉数暴毙,灵魂被吸引、牵扯、碾碎、纯化。
道天内,吕维看着雨云笼罩的京城,他目光着重放在皇帝所在钓鱼台,这里北边是西苑净军,南边是南海子净军,位于两支净军包围中,再北一点就是御马监勇士营的驻地。
张平安趋步登上关楼,将手中捧着的书信递上:“道尊,田尔耕密信在此。”
吕维细细阅读,不由长出一口气浊气:“皇帝疯了。”
“疯了?”
“对,他下密旨,让福建巡抚朱钦相去买荷兰人大炮。这道密旨估计现在才到福建,他不是为了平定建奴买炮,是为了我。”
吕维将密信还给张平安:“可能是一些事情让皇帝生出了想法,以为火炮能轰开天门。卢象升之事只是试探,是勇士营出手行刺,意在借我之手大肆诛杀京中东林或清流官宦。至于用意,大概是想让我背黑锅吧,等我背一身血债,他自然能吊民伐罪,炮轰天门。”
吕维忍不住露笑,笑容讥讽,不知道在笑天启,还是在笑田尔耕,他仰头看着道天外开始灰蒙蒙的天:“只是他没想到,我真能祈雨……按田尔耕的意思,之前祈雨也是试探,意在试探我有无沟通天地威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