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菲儿在这儿总是觉得极不自然,找个机会溜到了外面。
与厅内相比,外面要静得多,也美得多。
今晚夜色真好!
有月有星也有风。月明,星疏,风轻柔。
施菲儿这时才感觉到夜晚的美丽。她以前憎恶黑暗,从不在夜中静立。
此刻她心情烦乱,才察觉到夜晚竟有白天所不及之处的美。
这样的夜更容易撩起人们的思绪。特别是女人,将婚未婚的女人。
静静的夜被清风扰乱,施菲儿的心也被撩乱。
今晚本是她的订婚大礼,是她的大喜日子。
女人对自己的婚事总是看得很重,就好像看重自己的童贞一样。
但父亲并不看重自己的婚姻大事,轻易的将自己许配给师兄。
施菲儿并不是不喜欢汪洋海,但她总觉得他做自己的丈夫不大合适。怎样的不合适,她也说不出来。总之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男人,他只是她敬重的师兄。
父亲事先并不与自己商量,就决定将自己许配给他,她很生气,以沉默以示反抗,没想到父亲认为自己默认了。
既然父亲将她许配给师兄,本应大加庆贺的,但他竟丢了自己不理,去商量如何处置杨枫的事,这更令她生气。
在父亲眼中,大盗杨枫居然比自己亲生女儿的婚姻大事还重要,这怎不叫施菲儿生气呢?
杨枫轻视自己,连父亲也轻视自己了。
父亲昨天就对自己和师兄说,明日午时将处决杨枫,要我们保守秘密。但他现在却在席间故意卖关子,迟迟不作决定,真不知他是怎么打算的。
施菲儿觉得很委屈,这全是大盗杨枫害的,该死的杨枫。
幸好杨枫快要死了。
想到杨枫明日午时就会被处决,施大小姐凄楚的脸上有了笑意。
笑容如春花开放,比夜色还美还迷人。
可惜她美丽而迷人的笑容突然消失,代而起之的是恐惧。
她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
不是人发出的声音,也不像老鼠的“吱吱”声,更不像蛇发出的“嘶嘶”声。
这种声音她绝对没有听见过。
施菲儿的脑袋增大了几倍。
如此凉夜,她身上却出了汗。
冷汗,连掌心都是。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已来到衙府后面的荒坟间。
这些坟里都是死在牢狱里的囚犯。有饿死的,有病死的,也有经不住折磨而自杀的。
这些生前都是穷凶极恶的大恶人,死了也一定是大恶鬼。
若世上真有鬼,自己这次一定是碰见了大恶鬼。
怪声更怪,也越来越响。
施菲儿不但头皮发麻,脚也发麻,重若千斤,站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一双眼睛怎么也不想去看那发声之处,但她仍不由自主的盯着那儿。
也许直到看出个大恶鬼出来,吓昏了她,她才不会看了。
突然发出怪声的地方,坟墓石碑倒塌了。奇怪的是这倒塌声并不大,似乎有人拖住了它。
施菲儿的眼睁得更大,她怎么也不想看,但她还是忍不住要看。
这一看,把她吓懵了。
墓碑倒塌后,坟墓中出来了一个人。
——也许不是人,而是鬼灵精怪。
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披头散发,不是凶鬼就是恶魔。
施菲儿大叫一声,两腿一软,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众人经过长时间的争吵商讨,一致认为必须处死杨枫,并且不能拖延,明日正午准时处决。
关于八十万两军饷,各路巨富愿意筹集一些。为了处死杨枫,他们已什么都不顾。
处死了杨枫,他们的财宝才不会不翼而飞,他们才能安心睡觉。
方至德督军高举酒杯:“众位兄弟,多谢你们支持本督军,在此我代表全军将士感谢众位。为了让众位能狠狠的泄愤,我特地带来军中神枪手申飞。”
他拍着身侧申飞的肩,说:“申飞是我的得力助手,枪法百发百中,要打杨枫左眼绝不会打到右眼,要打杨枫的中指绝不会打到他的无名指。明日申飞枪决杨枫的时候,我们慢慢的慢慢的折磨他,让他受尽折磨生生疼痛而死!”
众人高呼痛快!
施威大指一挑:“多亏大哥想得如此周全,兄弟全无异议。此刻天色不早,众位早点休息,养足精神,等着明日看好戏。”
“好,休息,休息。”崔大福第一个同意,他已疲倦得要命。
施威吩咐汪洋海:“你与菲儿去安排客人吧。”
“是。”汪洋海起身,“不过菲儿出去了还未回来。”
施威显然很生气:“她去哪里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还到处乱跑?”
汪洋海粉脸一红:“我去找她吧。”
“快去快回!”
方至德向申飞招手示意:“申飞,你陪汪捕头去吧,切莫让方情闹出什么事情来。”原来方情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汪洋海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方情与施菲儿同时不见,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申飞心里也七上八下,预感不妙。
就在施菲儿倒地昏去的同一刹那,坟墓中走出的幽灵幽灵般的消失了。就在这幽灵幽灵般消失的同一刹那,另一座坟墓旁又冒出了一个人。
这次出现的不再是鬼灵精怪,而是个人,一个类似幽灵的白衣人。
这人正是花花公子方情。
原来方情见施菲儿借故出来,他也瞅准机会溜了出来,跟在施菲儿后面。
美丽的女人在月色下看来会更美,更迷人,像仙子般美,又像仙子般迷人。
施菲儿这时在方情眼中就是仙,简直把方情看痴了。
直到施菲儿吓晕倒地,方情才回过神来。
方情并不知道施菲儿是被吓晕倒地,他也没有看见那位从坟墓中幽灵般冒出来的人,更没看见这人幽灵般的消失。
他只看得见施菲儿,他眼中只有施菲儿。
若有一位仙子般的少女站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看见别的东西?我想大多的男人都不会,更何况是花花公子方情。
看见施菲儿倒在地上,方情大吃一惊,喝的酒变成冷汗猛然冒出。
他狂奔过去。
施菲儿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躺在那儿,躺着“睡着”了。
施菲儿称得上是真正的“睡美人”!
方情怔了良久,俯下身,将她扶了起来。
方情抱着施菲儿柔软的身子,就像抱着一个贵重的瓷娃娃,谨慎而温柔,生怕稍有不慎磕坏或者掉在地上摔碎了。
施菲儿娇好白皙的面容在月光辉映下更显迷人,特别是她的瑶鼻,小巧玲珑,上面还有珍珠般的水珠,抑或是汗珠而已。直看得方情心神摇荡。
他轻唤这她的名字:“菲儿,菲儿······”
声音轻细温柔,就像新婚之夜新郎唤着新娘的名字一样。
施菲儿全无反应,似乎真的睡着了。
方情舍不得放下施菲儿,却舍得去咬她诱人的瑶鼻。
他用满口酒气的嘴,去咬施菲儿的迷人瑶鼻!
他的嘴凑了过去,很慢,又很温柔。
比蜗牛爬行快不了多少,却比春雨润物还要温柔。
方情的确是个花花公子——温柔的花花公子。
无论蜗牛爬得多么缓慢,只要坚持不懈,终究会到达它的目的地的。
方情终于咬到了施菲儿的鼻子!他终于得偿所愿,一亲芳泽。
均匀的气息,芬芳的体香。已喝得半醉的方情,这下真的醉了。
醉人的夜,醉人的美人,又有几人不会醉?
方情如痴如醉,神游万仞,茫茫然,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脸上火辣辣疼痛时。
不知何时施菲儿已站在地上,正怒目而视,方情满嘴的酒气刺醒了她。
施菲儿又羞又怒:“你,你怎能乘人之危······”
方情摸着既发烧又生疼的脸,看着施菲儿生气的娇羞模样,他一点也不恼怒,反而笑着喃喃说:“好香,好香,比我今晚喝的女儿红还香。”
女儿红这种酒不仅芳香迷人,而且很醉人。方情没有被喝醉,现在却被施菲儿迷醉了。
施菲儿没有说话,她的脸绯红,不知是因为发怒,还是因为害羞。她就是一瓶女儿红,迷人而又甚是醉人。
方情是个酒鬼,又好像是个色鬼,遇到这样一位女儿红般的少女,他当然不会放过。
方情盯着“这瓶香极美极的女儿红”,喉咙发干,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菲儿,菲儿······”温柔甜蜜的声音从方情口中飘了出来,就像催眠曲,“你真美,比仙子还美,迷死人了。”
催眠曲似乎有了效用,施菲儿的怒火消失了,目光也温柔了一些:“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乘人之危算是君子所为吗?”
方情笑了,不就是亲一下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想我方情不知道亲玩过多少女人,都不像你这样子又叫又闹的。
“我当然是来照顾你的。”
用这种方法照顾的确很特别。
“照顾我?你这样子照顾我?”施菲儿委屈得似乎要流泪了。
方情挨近一些,低声叹息:“谁叫你生得如此美丽,如此动人呢?”
按照他的意思,长的美丽,生得迷人,是女人的错,简直是怀璧其罪的狗屁逻辑!
施菲儿垂下头怒意明显消了很多。
一个人真诚的对你说:“你真美!”你总不至于回敬他一个大耳光吧。
方情挨得更近,仔细观察着施菲儿的反应。
施菲儿的反应令人很满意。
方情又用催眠似的声音说:“菲儿,跟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到你想去的地方去。”
施菲儿仓皇的退后两步,突又上前一步,说:“好,谢谢你,我们走吧!”
“真的?”方情紧张极了,生怕施菲儿说假的,一张脸憋得通红。
幸好施菲儿说:“真的。”
方情大松了口气:“那你现在想到哪儿去呢?”
施菲儿歪着头想了好久,才说:“我想回家。”
方情认真而专心的听,才听见她说“我想回家”。原来她想跟方情一起回到衙门去。
方情怔了很久,直到脸上微笑完全消失后,他才沮丧的说:“好吧,我们回家。”
施菲儿反而怔了怔,但立刻高兴了,欢声说:“好,走吧。”
施菲儿跟在方情后面,第一次觉得他多少有点“人性”。
圆月已偏西,但光辉仍不比中天圆月减弱多少。
方情的一举一动,施菲儿看得清清楚楚。
风度翩翩的方情表面看来很洒脱,其实他内心是很难受的。这怪谁呢,只能怨他自己自作多情。他根本就不是施菲儿想象中的那种男人。
夜静得可怕,只有两人沙沙的脚步声。
女人总是不喜欢静的,施菲儿打破了沉静。
“方大哥,刚才你没看见有座坟的石碑倒塌吗?”
方情心不在焉,摇了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他看见的只有施菲儿,其他的一切都不在他视力范围。
方情没有心情问那墓碑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倒塌,他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想。
施菲儿却说了,她还在向后张望,显得极为紧张:“我刚才看见了,墓碑倒后,走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我以为是鬼,所以才吓昏的。”
方情反应淡然,淡淡的说:“鬼?这世上哪里有鬼,我看你心里面有鬼。”
施菲儿急切而肯定的说:“是真的,真的走出来一个人。也许不是鬼,但绝对是走了一个人出来。”
施菲儿的样子不像说谎,方情停下脚步,转过身:“就算是人,怎么会从坟墓里走出来?”
“我也想不出。”其实施菲儿根本就没有想。
要一个胆小女孩在夜晚想这样的事,简直比逼她吃五斤肥猪肉还要难受。
方情却在想:“也许是盗墓的小贼。”
“盗墓?不可能的,坟里面全是穷死鬼的囚犯,我敢保证坟里面一个铜板也没有。”
“那就有点奇怪了······”方情一扫先前的沮丧,陷入了沉思。
施菲儿见方情振作了起来,也明显高兴了,她喃喃的说:“我也一直觉得奇怪······真想不通······”
“想不通还去想它干什么,我们去看看不就明白了。”方情兴奋的说。
男人通常都喜欢寻求刺激,寻求刺激本就是很兴奋的事。
可惜施菲儿怎么也兴奋不起来。要她回去看个究竟,简直比逼她吃十斤肥肉还难受十倍。一想起那吓昏她的“鬼”,头皮就发麻,她怎会又回去呢?
施菲儿既摇头又摆手,花容失色,吃吃的说:“不不,别······我们不要去了,还是回衙门吧!”
方情盯着慌张的施菲儿,凄然说:“唉,我怎么如此健忘,今晚是施大小姐的大喜日子,还去管他什么鬼不鬼的。我们该回去了,也许汪捕头正急着找你。”
提起订婚这件事,施菲儿的心就有隐隐作痛的感觉。施菲儿凝神思虑之际,方情已走到前面很远的地方去了。她低叹一声,急忙追赶方情。
正在此刻,突听一声大喝:“方情,你把菲儿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说!”
方情低声说:“她在后面。”
汪洋海大吃一惊,又大喝:“你,你把她怎么样了?”
方情显然已有些生气,也大声说:“没怎么样!”
“哼!没怎么样,我揍死你。”
呼喝打斗之声顿起。
施菲儿快步赶了过去,汪洋海与方情正斗得激烈。
施菲儿大叫:“师兄,住手。方兄,你没事吧?”
汪洋海更怒:“他没事,我才有事呢。”将方情逼得更紧。
方情这花花公子怎会是怒狮般的汪洋海的对手,被一拳打翻在地。汪洋海得势不饶人,上前两步向方情踢去。
施菲儿吓得大叫:“师兄,不要!”
汪洋海哪里肯听,脚下更用劲,朝方情胯下踢去。
这样的毒辣手段不应是他这种大捕头所做出来的,这一脚踢中,方情算是废了。
就在汪洋海的脚尖离方情胯下还有两三寸时,汪洋海竟突然收脚,口中发出一声惨叫。
原来黑暗之中发出一粒石子,正中汪洋海的脚踝。
黑暗之中走出来一个人:申飞!
申飞冷笑:“堂堂汪捕头,对一个文弱书生竟用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传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汪洋海气急败坏,大叫失声:“谁卑鄙下流,他把菲儿诱骗到这里,不知干了些什么,你说?”
申飞沉默,他不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
汪洋海冷笑:“你无话可说是不是,我今天绝不饶他!”
施菲儿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她强忍怒意,低声说:“师兄,你怎能这样不讲道理?我们并没干什么,你怎么能胡乱猜疑。”
汪洋海怒火更炽,声音更大:“你说你没干什么,那你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汪洋海的样子就像一个捕头在审问一个罪犯,不问出个根底来,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施菲儿声音很委屈:“我心情不大好,到这里来散散心的。”
汪洋海声音虽小了些,但还是很凶:“你心情不好,哦,你不高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不爱我?不愿与我结婚?”
他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不是的,你不要这样不讲理好不好?”
“不是?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怎会不高兴?你不高兴就说明不喜欢我,不想同我结婚。”
施菲儿低垂着头,声音已有些哽咽:“随便你怎么想都行,但你不可侮辱我,我是清白的。”
“谁能证明?”
只有方情,但方情的话他怎会相信。
申飞早已把方情扶了起来,替他揉捏。
方情早就觉得有必要开口了,但苦于没有机会。到这时他才有机会。他说:“我可以证明,但像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永远都不会相信我这花花公子的话的。所以我并不能算是证人,我也许应是个罪人。”
汪洋海紧紧的盯着方情,好像要从他眼中瞪出一个答案来。瞪了很久,没有答案,他才狠狠的说:“以后我若真发现你是个罪人,我绝不饶了你!你一定要记住我今夜所说的这句话。我希望你不是罪人。”
方情苦笑:“我倒希望我是个罪人。”
这种罪人很多人都想做,特别是方情这种花花公子,因为他们信奉的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连死都不遗憾,做个罪人又有什么?
汪洋海狠狠的瞪着方情,恨不得剥了他的皮。瞪了很久,才转身,柔声的对施菲儿说:“菲儿,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不生气才怪。施菲儿低垂的头仍未抬起,她也没有说话。
她今天受的委屈已太多。这一天她所受的委屈也许比她一生所受的委屈还要多。
她以前是娇小姐,很少受气。今天是她的订婚礼,她非但不开心,反而处处受气,时时伤心。她还能说什么?
汪洋海的声音更温柔:“菲儿对不起。刚才是因为我太爱你的缘故才会这样的,原谅我好不好?”
大多男人在伤了女人的心后,都会这样说。
不知是汪洋海这番话打动了施菲儿,还是因为她的头垂得太久垂累了,施菲儿缓缓抬起了头。
仙子般的容面上,泪光点点,一双泪眼楚楚动人,她轻声说:“我们回去吧,我想回去休息。”
汪洋海忐忑不安,说:“好吧。”
轻轻扶着施菲儿向府衙走去。
申飞也搀扶着方情跟在后面。
月已变得朦朦胧胧的了。
天地间在一刹那变得黑暗起来。
夜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