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长亭。
夕阳西下,杨枫季长青等人在古道边长亭外依依作别。
男儿们的别离虽不像女人那样有泪作伴,但他们的那种动人场面也令人感动不已。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唯有此时方能显示出他们情感的脆弱。
杨枫紧握着季长青的手,声音发涩:“兄弟保重。”
季长青点头,只是点头。
冯云龙与杨枫拱手作别:“杨大侠回金州,要多多保重,我在万松山恭候你的大驾光临。”
杨枫笑而不答,他还没有办法答复他,对于今后的发展,他还没有规划好,不能确定是否会去万松山。
看着冯云龙带着万松山众兄弟离去的背影,杨枫百感交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若非冯云龙的鼎力相助,恐怕已成狱中冤魂,这份恩情,杨枫无以为报。
一旁的七哥忽然说:“傅老爹大把年纪,跟着我们一起奔波恐怕不大妥当。”
季长青“哎呀”一声:“我怎的连这件大事也没考虑一下。”
他深情的望着香儿,说:“香儿,你跟爹先同我大哥一道回山寨里等我们,我与七哥去救灾,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香儿虽没说不同意,但已明显地表现出来。
女儿的心思还是爹爹最清楚,傅进说:“香儿还是同你一起去吧,我先回山寨去,等你们早日回来。”
夕阳将要落山时,他们才分手上道。
马车车厢宽大而舒适,就像一张床,躺在“床”上,杨枫才安静下来,仔细的思考着这件事。
但想来想去,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这件案子就像是一团乱麻,解开它不但要花很多时间,还要花相当大的精力。
此次关外之行,并非全无所得,至少可以断定方督军是知情人。但他却死了,不能告诉他什么了。
方情会不会也是知情人呢?方督军极有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他,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至于伊二郎与云燕儿两人所说的,杨枫委实不敢相信,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是他隐隐觉得,这件事并不是伊二郎所说的那样简单。
伊二郎与云燕儿所说的完全相同,只能让杨枫更加疑心,何况正如季长青所说,他大可不必说出来。
这件案子已把杨枫搞昏了头,他下定决心,此次回到金州,把伊二郎所说的话向施威转告,不管他信不信,他都不再理他。他只求能带走小蝶,至于还不还得清白,他并不在乎。
就算能够证明这件案子与他无关,在人们眼中,他还是个无恶不作声名狼藉的大强盗。何况再继续追查下去,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
将傅进送到青云寨安置好后,他们又继续赶路。
不管路有多远,只要你坚定不移地朝前走,终究会到达目的地。
现在杨枫燕秋月就已经进了金州城。
骄阳似火,日正当中,他俩分了手。
杨枫要急于去见小蝶,燕秋月也要先回家一趟,向老母报知取得家传至宝,好让她老人家宽心。
分手时,他俩约定,明日正午同赴金州衙门向施威解释。
为避人耳目,杨枫找了一个廉价的土娼窑子,洗过澡,一路旅途劳累,他大睡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此时杨枫觉得精神饱满,身心舒泰。
他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正痴痴的看着杨枫,眼神中充满怜爱之意。
杨枫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女人的眼睛。
女人终于发觉杨枫醒来,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她脸微微一红,说:“杨大爷,你醒了。”
她这第一句话就令杨枫吃了一惊:“你认得我?”
女人笑了:“金州城内三岁小孩见了你也会立刻认出来。”
“你知道我是杨枫?”杨枫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自己怎能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你不用慌。”女人看出了杨枫的惊慌,“我要是去报官的话,你就不会在这里安安稳稳的睡一下午了。”
“我一进房你就认出了我?”
女人点头:“城内大街小巷都贴着捉拿大爷的告示,我每天都能看见几十遍,你看,我这里还有一张呢。”
她果然拿出了一张。
杨枫看着自己的画像,画像下面还有“悬赏白银万两”的大红字。
他的心又“砰砰”的跳起来,没有几个女人能抵住白银万两的诱惑。
那是银子,白银,万两。
杨枫站起身:“我该走了。”
女人垂下头:“你怀疑我报了官?”
杨枫不开口,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女人抬起头,悠悠的说:“我知道你是急着去找叫小蝶的那个女人。”
“你怎么知道?”这女人说的话总令杨枫吃惊。
“你睡觉的时候,一直在叫她。”
“我不知道。”杨枫不知道睡梦中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刚才在睡梦中总是与小蝶相抱在一起。
杨枫凝视着女人:“你一直在我身边?”
女人又红了脸,她就像刚成熟的少女,总爱无缘无故的脸红,她点点头:“你睡觉时像一个孩子。”
杨枫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他已看出这个女人有点特别。
女人说:“小蝶一定很漂亮,能令杨大爷魂牵梦萦的女人,肯定是漂亮而又温柔的。”
杨枫立刻忆起了小蝶那迷人的眼睛,动人的身躯,还有那温柔的话语,他声音如梦:“跟你差不多。”
女人立刻笑了,这女人长得虽不怎么美,笑起来却很迷人。
她笑着说:“杨大爷太抬举我了,她一定很高贵,说不定是哪位官老爷的千金,不像我……这样卑贱。”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不可闻,但杨枫还是听见了,他心中一阵绞痛:“你认为我这样一个大强盗,配得上千金小姐吗?”
“当然能。”女人说,“你在我们心目中就是个大英雄,如果那哪位千金小姐认为你配不上她,那么这个女人一定是没有眼光。”
杨枫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结束这场谈话。
但刨根究底好像是女人的天性,女人又在问:“她是干什么的?”
“她……”杨枫实在不想告诉她,但他更不想欺骗她,他只好说,“她同你一样。”
女人脱口而出:“她也是妓女!”
“是的,她也是妓女。”
“啊?!”女人感到很不安,“对不起,杨大爷,她虽是妓女,但也一定有许多其他女人所没有的优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杨枫说:“其实做妓女也没什么卑贱的,比如你,就比那些贪图钱财的小人要强得多。”
“但我们毕竟被人看不起。”
“那只是他们的偏见,只看见丑恶的地方,却没有发现你们同样有与众不同的优点,一孔之见是最可恨的。”
女人很感动:“谢谢杨大爷为我们说话,我真羡慕小蝶。”
她突然说:“杨大爷,你就快走吧,快点去见小蝶吧,小蝶也一定很担心你的安危,大爷你一定要小心。”
“谢谢你。”杨枫说,“你以后再也不要自贱了,我希望你今后能活得更快乐些。”
女人已在流泪,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是被感动而流泪,是真诚的,她说:“大爷最好不要留在城里,为了万两白银而出卖良心的人很多,只要让他们看见,你的麻烦也就来了。”
“我不怕他们。”
“但我怕,我想小蝶也一样。”女人说,“你带着小蝶赶快离开这里吧,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
“我会走的。”杨枫同样很感动,“你呢?”
“我?”女人笑了,虽然脸上有泪珠,“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这是命运。”
“命运?”杨枫摇头说,“我从不相信命运,一个人的一切是自己主宰,而不是上天来安排,你要相信自己,你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的。”
女人说:“杨大爷,你的话我会永远记住的。”
她的眼睛在发光:“在多年前我就想,哪天我若能遇见大爷你,叫我立刻死了我也心甘,今天终于见到了你,但我不会轻言生死了,因为我知道这世上毕竟还有一个人关心着我们这类女人。”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真正关心,就会令他产生生存的勇气,这就是人间真情。
杨枫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所以你们应活得更好些,这样才不枉别人对你们的一番心意。”
这句话已足够她们这类女人好好的活着。
许多年后,杨枫与她再次见面时,她还重复着这句话,她记得很清楚,她还对杨枫说,就因这句话,她活了下去,并且活得很好。
这时他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
——这些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陋巷,昏灯。
杨枫心中充满感慨,两个素不相识的人,通过几句话的交往,就已成为挚友,这是多么微妙的感情。
——一个人的感情并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卑微而缺乏;相反,这样的人对别人的关心还远比自己的关心多。
灯光昏暗,微弱的灯光远远穿射不透重重黑暗,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被包围在这黑暗之中。
但杨枫却觉得光明就在眼前。
对他来说,小蝶就是一盏灯,有了她,他就不会迷失方向。
小蝶,小蝶现在一定是倚窗眺盼,期待着归人的归来。
她一定消瘦多了,比黄花还瘦。
清瘦伊人,冷窗眺盼,秋水欲穿,不见归人,——这是一幅多么凄美的画面啊!
寂寞长街,杨枫独行。
天香园外,千年树下。
天香园依旧是天香园,树也还是树,连那树洞也未变。
人呢?虽然只是短短的十多天,但人的变化一定不小。
杨枫跃上巨树,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轻功比以前好得多,因为树上的栖鸦没有被惊醒,何况他腿上的枪伤还未完全康复,影响轻功的发挥。
他轻轻的飘进了天香园。
园内不像从前那样喧哗热闹,现在时间还早,正是妓院的黄金时刻,可想而知天香园的生意不大兴盛了。
杨枫不去想它,他只想立刻见到小蝶,向她诉说他对她的相思之情。
三转五转,杨枫已经看见小蝶的房间了。
他的心突地一跳,一丝寒意自他脊背急向四肢百骸扩散。
小蝶的房内漆黑,没有亮灯。
现在还早,小蝶绝不会这么早就睡觉的。
难道她出了什么意外?她不在房内?
杨枫一下就到了门外,他简直是冲过去的。
“小蝶,小蝶……”他一边敲门,一边低唤,他感觉手在颤抖。
没有回应,没有动静。
杨枫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
“小蝶……”他的声音发颤,简直是哭出来的。
他不再多想,立刻进入内房。
内房陈设依旧,毫未变动,香床依旧在老地方。
杨枫一步步的向前走着,他觉得连抬腿迈步的力量也没有了。
床帘床罩都垂下,但杨枫还是看得见里面有个人,一个女人。
“小蝶!”杨枫几乎惊喜的大叫出声。
他挽起了床帘床罩。
小蝶是向里而卧的,似乎睡得很沉。
杨枫轻抚她的肩,生怕惊醒了她。
小蝶似乎动了一下,杨枫立刻缩手。
她只动了一下,好像又睡了。
杨枫又去抚摸她的脸,她的脸一定瘦了不少,杨枫想。
他这个想法并未得到证实,小蝶忽然向他出手,黑暗中依稀看得出是一把剪刀,剪刀利剑般向杨枫脸部刺来。
杨枫猛地一惊,向后一仰,手一弯,又一叼,剪刀已在他手中。
杨枫立刻察觉出这个女人绝不是小蝶。
“你是谁?”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杨枫又问:“你怎会在这里?小蝶呢?”
女人全身发抖:“我……我……,小蝶……小蝶……”
杨枫亮起蜡烛,烛光下是一张熟悉的发白的面孔。
“凤姐!”杨枫一下就认出了她,“怎么是你?小蝶呢?”
“小蝶……”凤姐忽然流下泪来,“小蝶……,小蝶她……她……”
杨枫声音发颤:“她怎么了?”
“我对不起你,没有照顾好她,她……她死了。”凤姐终于大哭起来。
杨枫猛地抓住凤姐的手,他的眼睛在冒火,“你撒谎,撒谎!小蝶怎会死!”
“我……我没有撒谎,我说的是真的。”
杨枫只是大叫:“不会的,你撒谎!小蝶不会死的。”
叫声突然停顿,杨枫扑倒在床,他知道,小蝶死了,真的死了。
人都免不了一死,人人都可以死,但小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因为她还年轻,因为她是小蝶,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因为她怀有杨枫的骨肉。
这一切的一切,已足够让小蝶活下去。
但她却死了,死了,再也活不过来,再也不能叫“枫哥哥”了,再也不能为他排忧解难,再也不能为他敷药!再也不能给他擦拭伤口,再也不能为他生孩子了!
室内突然暗了下来,烛光逐渐微弱,终于熄灭。
室内毫无声音。
杨枫双拳紧握,他没有哭,但眼角已有泪光,终于凝成眼泪流下。
无声的哭远比失声痛哭痛苦得多,很多。
凤姐拥着杨枫,她希望杨枫能哭出声来,她知道,此刻他需要发泄,痛痛快快的发泄。
杨枫全身突地一震:“她是怎么死的?”
凤姐痛哭起来:“她死得好惨,你一定要为她报仇!”
“我知道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杨枫眼珠瞪得奇大,手指啪啪乱响,“凤姐,你一定知道是谁杀死她的,快告诉我,我要去为她报仇!”
凤姐泪如泉涌:“我知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小蝶她,她是被人……被人……”“奸杀”两个字她费了好大劲才说出口。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杨枫是怎样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
杨枫脸已扭曲变形,心在绞痛,似刀在割,似针在刺,似毒蝎在蜇。
这世界上有什么样的死比奸杀更悲惨的?
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样的事比自己的妻子被奸杀更痛苦?
凤姐终于哭哭啼啼的诉说了小蝶的悲惨遭遇。
“杨枫,我终于盼回了你。”凤姐说,“我盼你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现在你已经知道是汪洋海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干的,你一定要杀了他。”
“我一定会杀了他的,”杨枫的声音很遥远,“我相信他活不了多久。”
凤姐说:“我相信,但你也要赶快离开金州,离开这个魔鬼居住的地方。”
杨枫目中充满仇视之意:“我要拔光这些恶魔的狗牙,要他们不得好死。”
看着杨枫的样子,凤姐忽然感到很恐惧:“小蝶临终前要我转告你,她叫你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的活下去。”这句话就像一剂强心针,使自暴自弃,只求速死的杨枫猛地一震。
小蝶死了,她没有别的企求,她只求一份活下去,她在临死前也未忘记为杨枫着想,要他活下去。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妻子,她临死前唯一的要求,你叫杨枫如何拒绝?你叫杨枫怎不更悲更痛?
“小蝶,我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为了你,为了什么打击我都会承受,无论多大的苦痛我都会忍耐,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他的心更如刀割。
“枫哥哥,我们有了孩子,我离不开你,你一定要快快回来。”
杨枫的泪又流下:“小蝶,我已经回来了,但你呢?”
“我不该走,不该去关外,不该离开你。”
“我早就说过带你走,但你不肯,一定要我去查明真相,其实我受的冤枉还少吗?现在查明真相,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我开始就带你走,不去追查,你就不会死。”
“我不要查明真相,我要小蝶,小蝶是我害了你。”杨枫突然大叫,“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凤姐大惊:“不要叫,这些天施知府总是在田芸芸房里宿夜,万一他要是知道你在这里,恐怕也有不少麻烦。”
“他来了更好。”杨枫满腹怨恨不知向什么地方发泄才好,他的声音更大,“他不来我同样会去衙里找他算账,找汪洋海算账。”
凤姐感动的又哭出声来。
她从未见过男人为一个女人的死而如此悲痛,并且这个女人还是妓女,这样的事在别人眼中,也许认为极为可笑,认为他太傻了,但凤姐不,她不是这样认为。
她认为杨枫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任何一个女人被他爱上,都是她前辈子拜了几千几万次佛而修来的福分。
小蝶死得并不冤枉,凤姐想。
若杨枫爱的是自己,她也情愿去死,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但她不是小蝶,她是凤姐,所以她叫杨枫还是叫杨大爷,而不是杨大哥。
“杨大爷,”凤姐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异样,“不要这样冲动了,我们还是先去祭奠小蝶吧!”
这句话很有效,杨枫冷静了下来。
“是的。”杨枫眼睛已失去了神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去看她,还有……我那没有出世的儿子。”
杨枫立在那里,脸上全无表情,似僵尸,似木偶。只有两行泪珠还表明他还是个活人。
凤姐也在流泪:“她就葬在园外的荒地,那里一直是葬园内自寻短见的妓女。”
杨枫知道那个地方,并且很熟悉。
以前他经常到那里去,到那里寻找一种感觉,找到了那种感觉,他的武功就会精进,他的这种经验并不是一朝一夕就会有的。
凤姐提了一盏风灯,在前面领路。
路并不远,坟已在眼前。
小蝶也在眼前,她就在坟里。
坟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连一块墓碑也没有。
一阵风吹过,枝叶摆动,似群魔乱舞,这个时候正是鬼魅出现的时候。
杨枫不怕鬼,因为他根本不相信有鬼。
但此刻他却希望世间真的有鬼,人死后若能变鬼,他情愿立刻死去,到地狱与小蝶相见。
“小蝶。”杨枫的声音似乎来自地狱,“你能听见我的话吗?我知道你一定听的见,听得见,是不是?”
空中突然划下一道闪电,照亮了杨枫的脸。
杨枫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梦游人,喜怒哀乐全部表现出来。
凤姐后退了几步,她被杨枫吓得头皮发麻。
杨枫的样子实在吓人,似乎已经疯了。
女人最怕的就是疯子,因为疯子比不可理喻的女人还要不可理喻,最不可理喻的女人也许会讲一点道理,而疯子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杨枫。”凤姐边退边说,“小蝶临死前要我告诉你……”
告诉他什么她没说出口,她要先看看杨枫的反应。
杨枫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向她迈进两步。
凤姐又退,退得很快。
杨枫的眼光看来很怕人,就像一条毒蛇的眼睛。
凤姐全身似已起满身的鸡皮疙瘩,尖叫一声,丢下风灯就逃之夭夭。
她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她只觉得杨枫突然之间变得说不出的可恶可怕。
灯灭了,凤姐的尖叫声和脚步声也远去,渐不可闻,终于消失。
杨枫盯着凤姐远去的身影,目中露出痛苦之意,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他喃喃道:“凤姐,你走吧,最好能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我不希望你也遭遇不测。”
云越来越厚,夜愈加黑了。
风雷大作,不过还未下雨,看样子雨是迟早要下的,现在正在酝酿着。
杨枫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不怕风吹,也不怕雨淋,何况他也没有地方避雨,因为他没有家,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这世上唯一真正对他好的小蝶也离他而去,让他独自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既受大自然的摧残,也受世人的白眼。
他活在这世上已毫无意义,但为了小蝶,他必须活下去,不管有什么样的苦痛,他必须忍受。这真是可笑的逻辑,死去的人,总是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好好的活下去,自己却撒手不管,极乐世界去了。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世间万物。
杨枫突地冷笑:“既然早就来了,为何畏首畏尾不敢现身?”
随着一阵大笑声,四周亮起无数火把。
杨枫目光闪动,冷声说:“原来知府与我们强盗也没什么不同,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火把最多处,施威走了出来,他似乎听不出杨枫话中的讥讽之意,神色丝毫未变:“你终于现身了。”
杨枫说:“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他迟早会现身的。”
施威盯着杨枫,一字字的说:“但我相信这是你最后一次现身。”
“也许是的,一个人很少有机会能从十几支枪的包围中脱身。”
“根本全无机会。”
“你是否说的太绝对。”
“并不,”施威充满了自信,“这次你绝不会有上一次那样好的运气,你不要指望又有人来救你。”
“是吗?”
“并且,这次的枪只要响了,必定会流血,甚至会死人。”
“也许不是我流血。”
“没有也许,”施威说得很肯定,他一挥手,“申飞,你出来!”
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人。
他身穿一套紧身黑衣,连戴着的手套都是漆黑的。
黑,黑色,黑色代表着不祥,代表着死亡!
这人穿着的一套黑色衣服,给人的唯一感觉就是“杀气”,全身上上下下都充满了杀气。
他手中握着的那两支手枪更是明显。
手枪漆黑,但枪把却系着一块红布,红得像血,就像是刽子手的鬼头刀上系的红布,
红光在火光下显得暗红,正是鲜血凝结后的那种颜色。
这更令人想到死。
杨枫的心猛地一跳,这人他似曾相识。
“申飞……申飞……”杨枫自言自语道,这个名字是陌生的。
他是谁呢?也许是以前的仇家。
但杨枫宁愿有一百个别的仇家,也不愿有他这一个仇家。
这人手中的两只枪可以说是判人生死的判官笔,他可以立刻叫你从阳世到阴间去。
这一点从他一出现,杨枫就感觉出来了。
施威目中尽是笑意:“据我所知,你俩还未曾谋面,我来替你们介绍一下,这位申飞是关外来的神枪手,杨枫我就不用介绍了。”
申飞目光如电,盯着杨枫。
施威接着说:“上次你从狱中逃走,申飞千里迢迢赶来,却无用武之地,但这次你就不会逃掉了。”
“我相信他的枪法,”杨枫沉声说,“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你很识相。”
“不是识相,”杨枫纠正,“是识时机。”
“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施威笑得更开心,“重要的是你立刻就会毙命,到那个时候,无论什么,全都一样。”
杨枫赞同:“人死即是万事皆休,生时竭心尽力争名夺利;但死后呢?还不是一场空。”
施威说:“所以你不如立刻就束手就擒,免得多伤人命。”
杨枫目中充满痛苦之色,过了很久,他下定决心似的,说:“要我束手就擒也不难,只是我有个要求。”
“你说!”
杨枫说:“请你的宝贝女婿出来一下。”
施威笑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要求呢,洋海,你出来!”
他身后走出了一个人,但不是汪洋海,是陈副官,陈晋爵。
“知府,汪捕头不在这里。”
施威很生气:“他有什么大事,居然接了密令还不来。”
陈晋爵支吾着:“也许是衙里有事抽不了身。”
施威不去理他,对杨枫说:“不是我不答应你,而是他不在这里。”
杨枫没有说话,脸上的失望之色明显的表露出来。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一定要见他?”
“非见不可。”
施威吩咐陈副官:“快去叫洋海到这里来。”
杨枫说:“不用,他是捕头,我这个强盗还不敢劳他的驾,还是我去见他。”
“你去?”
“是的。”
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认为杨枫发了疯,认为自己还死得不够快,居然亲自前往府衙。
申飞的脸变得更厉害,他沙哑着声音说:“汪捕头若不在府衙呢?”
杨枫淡淡的说:“那我就在府衙等他。”
“在这里等不是一样?”
“不一样。”杨枫不愿有人在这里打扰小蝶的安眠。
没有人再说话,杨枫能到府衙里去,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没有人会阻止他。
一道闪电过后,黄豆般大的雨点随着雷声洒下。
雷声似在呜咽,似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