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儿外头天又凉了些。昨夜似是又下了些雪,积雪越发厚实,枝头压满了雪,也不知道有没有几片儿剩下的叶子。哪怕是枯黄干瘦的,也总比这一片白茫茫的雪色好,仿佛压的整个天地都没了生气儿一样。
这是新皇登基的第二个年头了。元年的时候因着皇家有些不太光彩,新皇刚刚登基,后宫也没着几位主子,可是过的好生清冷的一个年。
今年自然是要热闹一下的。各宫各殿都像是刚学着涂脂的少女一样,紧着热闹的颜色装点,乍眼一看一片雪色中矗立着喜庆的宫殿,宫人们人来人往的,倒也是热闹。
唯独凤鸾宫里却仍是一片死寂。不合时宜的死寂。
说是一片死寂,丹云隐却没觉着过。反倒是这略显有些用力过度的热闹的年叨扰了凤鸾宫一样,凤鸾宫像是迟暮的老人,跟那一片压抑的雪色一样,总是没了点生气儿。丹云隐接过锦夏手里的剪刀,又开始摆弄起一盆梅花。
锦冬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安静淡然的丹云隐。锦冬抿了抿唇,似乎要说些什么,锦夏紧了紧丹云隐身上的大氅,皱皱眉头,有些不忿:“内务府倒是真会挑,这毛里匀称的大氅也都舍不得给一件?这做工是越来越差了,也不知是哪里请的绣娘,得空了非要敲打敲打他们才知道谁是主子,如此怠慢皇后娘娘,岂不是嫌着皮子痒痒!”
丹云隐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仍旧握着冰冷的剪刀柄修着那盆精致的梅花。
锦冬皱着眉头,眼瞧着丹云隐手指发红,还是开口道:“锦夏!越发没有规矩了,在皇后娘娘面前也敢如此放肆!”锦冬上前两步,放下手中的鎏金托盘,轻轻的握住了丹云隐的指头,有些心疼的小心呵了几口气。
“皇后娘娘也是得爱惜着自己的身子,现在天儿越发的凉了,怎么还来待弄这些东西呢?花草不知冷暖的,难道皇后娘娘也是不知的?”锦冬止不住的心疼,“皇后娘娘用点吧,这是御膳房今日特意做的点心呢,听说受着众宫喜爱呢,甜而不腻...”
“你说着锦夏没有规矩,自己叫着皇后娘娘,这话可是一分分量都不差,”丹云隐抽回了手,淡淡的打断了锦冬似是想要滔滔不绝形容这点心好吃的话,“我说了多少次了,在凤鸾宫里不必守规矩,你们还是叫着我小姐罢。这皇后娘娘听着,生分。”
这句话丹云隐曾在成为皇后后说过无数次。几个贴身丫鬟都是记得的,因着也是从小一起长大,比起主仆反而更像闺中密友,曾几何时甚至还有些乐得插科打诨。
可是旧时光终究是过去了。不是那个年纪,不是那个时间,不是那个时候的自己了。丹云隐无数次强调这句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留住什么。也不知道这皇后娘娘四个字到底是生分了什么。只是临近着过年了,经过了一年的沉淀,今年的天头还冷得很,可能只是因着太冷了罢,连这句话说出来,心里也有点酸涩的冷。可惜时间太能改变人了,那打从新皇刚登基起的绝望,早就已经磨灭耗光了丹云隐的每一丝生气儿。就跟那一片雪色一样,越积越厚,直直的压着人喘不过来气儿。
“锦冬,瞧着今年丹皇贵妃的年节置办的不错,你且去库房里再挑些好东西,给着各宫分了,当是皇后娘娘的年节的慰问,再将我那存着的以往后宫的奖赏份例和几件珍宝都一并交给丹皇贵妃罢。锦夏跟着去吧。”丹云隐又垂下头去,仍旧不抬头,也不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语气也听不出来个浓淡,仿佛是灵魂脱壳了一样,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锦冬忽觉得牙根有些痒痒,忍不住咬紧了牙根。忽然又释然,低眉道:“奴婢知道了,皇后娘娘不给自己留些东西吗?库房里的珍宝,屈指可数。”
锦夏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整整一年了。
丹云隐就是这样,自从新皇登基的那一个晚上后,便再也没有了笑容。随之消失的不单是笑容,还有感情,希望,活力。或许苟延残喘的唯一理由就是相府的夫人。若是丹云隐如此去了,夫人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待出了正殿的门,锦夏握着的拳头终于松了一松,眼眶却是一红,眼泪都止不住掉了下来。锦冬的眼眶也是几乎在瞬息之间变红,但仍是表情坚毅,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打转。
锦冬颤颤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锦夏,莫哭了,让哪个洒扫宫女见到了,不是更要嘴碎传言编排我们凤鸾宫吗!小...皇后娘娘给六宫赏赐,我们便高高兴兴去取了,给六宫发下去。”
“锦冬姐姐,我不哭,我没哭,许是外面太冷了,没着屋子里面暖和,这风吹的我眼睛有点涩疼罢了。”锦夏深吸了一口气,骤然灌进的冷风呛得喉咙都生疼。
锦冬听了这话眼睛也竟是酸涩到要容纳不下这些眼泪了。像是脱了力一样,腰板都有些直不起来了,像是凤鸾宫一样的迟暮样子,眼泪簌簌的顺着脸颊流下来,哽咽的小声喃喃道:“我倒是情愿小姐像那个人没登上皇位的时候一样了,哪怕那个时候危机重重,可小姐那个时候,是那样光彩照人,是那样...充满了生气儿...”
锦夏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了。
不远处有个身影匆匆忙忙的窜了过来,看起来似是逃命一般。锦冬迅速拿出帕子替锦夏擦了擦眼泪,胡乱的给自己擦了把脸,吸了吸鼻子清清嗓子,挺直腰板。
“大胆,凤鸾宫内何事如此不成体统!”
锦夏语气微重。年节时忙起来,偌大的一个凤鸾宫,连个侍卫都没有,甚至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锦夏...锦...锦冬,大事不好了!”待那人影靠近,听着这般话的锦夏和锦冬觉得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绿萝踉踉跄跄,看起来下边裙摆都被雪沾的湿透了,嘴唇发紫,脚上一滑,终是一把扑在了地上。
“绿萝姐姐!”锦夏匆忙上前去扶起绿萝。
“夫人...夫人...”绿萝无助的捂住了脸。
“绿萝,母亲可是有何事嘱托你来?”丹云隐似是听见了院子里有极其沉重的重物坠地的声音,披着那件毛里都分的不匀称的大氅推门而出。
锦冬有种预感,绿萝说的话可能是会让情况翻天覆地的内容,开口想要堵住绿萝的话:“绿萝姐姐怎的如此毛躁,夫人给你带了什么东西岂不是都要摔坏了...”
绿萝似是没有听见,缓缓的放下了捂面的手。绿萝手有些擦破皮了,点点猩红和红肿如桃仁的眼睛有些扎眼。
“夫人没了...”
丹云隐身子一晃,手中竟还拿着修梅花的剪子,手一脱力剪子直直的掉下去,剪刀尖直接戳到了脚背上。透过那不太厚的棉鞋,鲜血蜿蜒的流到地上。
“奴婢眼睁睁看着侧夫人将那一碗毒药灌进了夫人嘴里,夫人想再跟奴婢说些什么,却被那药呛得咳嗽不已,奴婢眼见着夫人咳了两下便咳出了血,奴婢眼见着侧夫人笑的那样开心...奴婢...没用...”
绿萝像是魔怔了一遍,平平的叙述之后便只会魔怔一般的重复奴婢无用。重复了几遍之后,忽而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眼神一凛,像是厌倦了一切的样子,“夫人身子不好,奴婢得去陪夫人了。小姐莫怪,奴婢...实在是不能再承受了...小姐莫怪奴婢脏了凤鸾宫...”
丹云隐身子更软了,滑在地上,脑子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