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厚的钟声响起,粗重的长木一记一记敲击在满身蟠龙滚凤纹的黄铜钟鼎上,连绵的九声长钟拉开了渺渺深夜的序幕。
庙宇里走出一个灰衣男子,花白的头发,深邃的双目,瘦削却自稳的身材,看上去别样的仙风道骨。此人正是苏潜苏先生,只是此时化名为南国的占星大师周子易。
苏先生慢慢走上正中高台,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不是嘲笑别的什么人,却只是嘲讽自己。嘲讽自己此时此地此景的可笑的身份,这一生他有过多少的身份?又换过多少个名字?太多了,多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自小禀赋异能,十五岁即通天贯地尤擅观星之术,惊世罕见,只是他算得出过去算得出未来却从来算不到自己的命运。这份未卜先知的惊世才能并未带给他好运,却带来了没完没了的杀身之祸。王者纳贤,自然是喜欢招揽他这样的人才。他年轻的时候也是满腔的热血,要用自己所有的才能来壮大孱弱的南国。可是事实证明,上天清明,宇宙归元,王者的心思却是无可捉摸的。说实话王者不喜听,说谎话王者说测不准,终有一天他明白了,像他这样的人王者根本就不需要。
什么是王者?王者就是除开上天,他最大。你要让这样的人臣服于你的意思,躬行于所谓的上天指示,他会听吗?不会,而且永远都不会。无论是昏庸之主还是圣明之君,都不可能。
这个道理,他很久以前就明白了。救不了南国他很遗憾,可是他又能做什么?流浪了一生,异地漂流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南国生长的二十年,南国又何曾因他的离开又改变过什么?
一切都是定数,你只要默默地看着就好了,不需要做什么,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上天的造化了。
苏先生淡淡地笑着,俯眼看着下坐的众人,一双双眼睛望着他,充满了丝丝的怀疑又隐隐的满是期待。有句话说得不错,人们对于未知总是怀有一种畏惧感,譬如现在。
高台石案上是浅浅的一方玉池,只有两丈见方,一尺多深,四角镇压着青龙玉柱,金色琉璃的滚珠在月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苏先生拱手天地拜了一礼,缓缓起身焚香祷告,半尺檀香燃尽,苏先生将朝上的玉龙头旋转朝下。随着齿轮咔哒转动的声音,四角的玉柱青龙嘴里衔着的滚珠缓缓转动着,一股股清水慢慢注入玉池,漫过了底部,越涨越高。
玉池底部是浅浅的纹路,一一照应着九宫八卦二十八星宿,随着水面的上涨微微地泛起了毫光,莹莹地闪动。水流不断地汇入,水面却静静的没有一丝波纹,稳稳地停在墨色的黑线上,再不上涨一分。
亥时正。
绵延的钟声也停止了最后一丝颤动,九天玄寂,在那一刻。
没人敢大声呼吸,宛如害怕惊扰了神明一般。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眼睁睁地看着玉池上微光闪动一秒,天上的星子就闪烁一分,像是在相互感应一般,惊骇了世人。
苏先生盘坐在地上结起了手印,默默地闭上眼睛,仿若入定了一般。
众人悄声默坐着探看,很长很长时间,却没有一丝变化。
良久,只见苏先生宛然变换了一个手印,无上心法,无为感触,是为真知。
随着苏先生手型的变换,玉池正中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仿佛有风吹过一般,静静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隐隐的东方一颗不起眼的心宿上升,光芒炸裂开来一般,激起了水花;室星阻挡了天关,亢星下沉,没入了池底;西方参星漫到中央,吸聚了心宿的光芒,陡然璀璨起来,池水刹那间沸腾一般,隐隐地颤动着,乱星齐现,四处游走。
夜空中猛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光芒,众人齐齐抬头,苏先生也睁开眼来,只见是正北方的天冥星现出了身形。看着这个向来飘渺无痕的九元天外星宿如今大放光芒,苏先生忍不住一阵蹙眉,满眼的震惊。
过了没一会儿,当众人还沉浸在对上天玄妙的膜拜中时,天冥星闪了闪光又渐渐地黯淡下来,回复了平常的样子。
玉池中的水面也渐渐平复下来,光芒敛去,星子四散,池水黯淡,重又变成一池静水,再无波澜。
隐没了初时的震惊,苏先生缓和了脸色,淡淡沉默下来。玉池四角的水断了,池水渐沉下去,最终流干了,再无一丝痕迹。
占星结束了。
苏先生慢慢站起身来,走下高台,走到元武皇帝面前拘了一礼。
元武帝抬手扶起苏先生下拜的身形,用少有的敬重语气问道:“请问先生,观星的结果如何?”
苏先生抬起头来,看到站在后面的慕容冼满眼复杂的神色看着他,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淡淡道:“回陛下,请容在下直言。”
“但说无妨。”
苏先生捋了捋胡子颔首道:“心宿司掌守护,心宿不保,天下乱已。如今天下正走在危急的道口,错一步即是万劫不复,彼时六道轮回,天元改名,恐怕再无回天之机。”
元武帝皱紧了眉头,脸色沉了下来:“那依先生来看,此番得当如何是好?”
“六道归元,回归土命,除此之外再无他法。一旦天冥星破,天下乱离,万千黎民必将陷于水火之中,乱世堪忧。”苏先生低沉的声音缓缓地在高台上回响,下坐众人无一不震惊。
天下乱离。乱世堪忧。
有这么严重吗?
归元土命,这不是明摆着指的是前太子季文宣吗?众皇子中只有季文宣是土命,六皇子季文泰是金命,七皇子季文熙是火命,另外几个还有木命、水命,唯独只有季文宣一人是土命。
元武帝脸色缓和了良久,微抬嘴角,淡笑道:“有劳先生了。”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冼一眼,只见慕容冼脸色沉静,看不出是什么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