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四年,冬。这一年的雪终于下了。
窗外的雪扬扬洒洒,起初仅形如梨花,晶亮小巧,可没过多久,竟是状如鹅毛。维桢王府的花园此时已被染成一片白,亭台楼阁、假山枯枝,无一不是惹人怜爱的景,就连冰得入骨的白雪也有了三分娇弱。
可此时的云翾并无心欣赏这般美景。云琬琰入宫未归,在这极为敏感的时候,他不免有些担心。
“云将军,”书房外,云叔的声音响起。
云翾立刻踱步至房门处,拱手迎云叔,道:“云叔。”
云叔手中拎着一个三层黑漆木质食盒,他将食盒递到云翾面前,解释道:“听郡主说云将军今日晚些时候要去落霞书院应院士处,郡主进宫前特意叮嘱老奴,让老奴先为将军备些吃食。郡主让老奴提醒将军,定要用过晚膳再前往。”
“有劳云叔了。”云翾行礼后,双手接过食盒。他略微侧身,又道:“云叔请进。”
云叔宽厚一笑,随即跨过门槛进入书房。他来到书桌前,见云翾之前写下的几个大字,不由得赞赏地点头。
云翾却不好意思笑道:“随意写些东西,让云叔见笑了。”
“哈哈,”云叔爽朗而笑,道:“将军笔锋犀利,刚强有劲,笔法规矩,一气呵成,这几个字足见将军忠义与傲骨,将军这般修为,倒是让老奴恍如再见故人。”
他从第一次见到云翾开始,便从这个青年身上看得到了云允的影子,一样的立志安邦,一样的视死如归,一样的傲骨铮铮。只是,云允因出身贵胄,有些年少轻狂,可云翾自幼流浪,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
云叔看向云翾,赞道:“将军不愧是王爷的学生。”
云翾立刻谦虚道:“云叔说笑了,云翾不敢以王爷的学生自居。翾自幼流落慌乱之地,承蒙王爷恩惠将翾带在身边,能得王爷指教一二已属万幸,断不敢奢望拜入王爷门下,辱没了王爷的名声。”
维桢王云允出身簪缨世家,自幼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更与胤成帝幼子贤王李笑交好,世人曾称二人为“凤雏幼麟”。这样的高杆,云翾自知身份不配,多年来始终循规蹈矩,不敢妄想。
云叔却摇头道:“将军有所不知,当年王爷将将军带回府中后,曾修书一封给老奴,信中王爷对将军极尽赞美之词,更是直言将军是不出世的将才。本来王爷有意送将军回帝都读书,但是又担心将军离了战场,只知纸上谈兵,遂想在云州再磨练将军几年,可不想最后……于是便也作罢了。”
云叔颇感惋惜,这位儒雅的将军原本可以跟随云允多锻炼几年,但是,世事变幻,云允重伤不愈,英年早逝,他为报恩扛下了维桢重任,担起守护云州、保护云琬琰的责任。数次明枪暗箭,他替云琬琰化险为夷,多次濒临城破,他指挥若定挽救危局。不可否认,这个青年已成为维桢军不可缺少的顶梁柱。
“是云翾福薄,不能多几年侍奉在王爷身边。”在云翾心中,维桢王亦父亦师,只是恩情再难偿还。他落寞一笑道:“如今,末将只盼郡主平安顺遂。”
云叔了然,道:“将军可是在疑惑为何郡主此番不带将军入宫?”
云翾直言道:“郡主聪慧,此举必有深意,末将不敢有微词。只是担心郡主孤身一人入宫,万一有个危险,不知当如何脱困。”
“哈哈,”云叔听闻瞬时大笑,道了句:“所谓关心则乱,今日老奴算是见着了。”
“云叔?”
“将军多虑了,当年郡主前往云州之前,曾将维桢王府的众人托付给老奴,老奴自然不敢让郡主失望。”
云叔的眼中透出对往事的追忆。那是云琬琰精心布下的谋划,在那个她险些命丧长兴宫的晚上。
“请云叔保我维桢王府一门,”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郡主折膝于他的面前,郑重相求。
他愕然不知眼前这个孩子有何打算,只听她道:“烦劳云叔将府中众人一一过眼,留下可用之人,其余皆逐出王府。留下的人,就请云叔尽您所学,使他们识文断字,务必有一技之长,以备将来不时之需,我维桢王府自今日起,不养废人。”
他不明她的用意,她径自解释道:“而今,陛下已不信我维桢,吾等必须自救。琬琰不日将前往云州,帝都之内若无可用之人探听消息,维桢就算再有绝世战功,只怕依然会重蹈父王覆辙。‘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为了维桢将士,为了大胤百姓,琬琰不敢不思虑周全,恳请云叔助我一臂之力。”
云叔骄傲而笑,维桢王看不穿的迷雾,却被他的女儿看破。他应下她的嘱托,为这个家倾尽所学。数年间,留下来的众人皆是身怀绝技,维桢王府的消息线路早已渗透大胤内外。
“将军觉得郡主如何?”云叔饶有兴致地问。
“末将不敢妄议郡主。”云翾俊颜微红。
第一次见云琬琰时,她一路颠簸刚刚返回云州,那时的她一身泥泞,一身染血,包括他在内,维桢众人都认为这个小女孩儿不可能活下来,可没想到,她竟是硬撑着闯过了鬼门关,尔后更是以凌厉的手段接过父亲的兵权,执掌维桢,重整山河。
豆蔻年华,本应是娇羞点妆、嫣然璀璨,她却将少女的娇媚化作一道炫目的血锋,惊艳了大胤天下。不见她如同龄少女拈花一笑的千金作态,但有她手握长剑披荆斩棘的英姿,血染山河的豪迈。
对这个女孩,他们看着她成长,看着她蜕变,看着她最终站在万人中央,光照史册。他不是不敢妄议,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王爷允文允武,世人赞其‘凤雏’,但在老奴看来,论起心机与狠意,王爷不及郡主。”云叔如实相告道:“将军觉得郡主处事圆滑,为人事故,却不知这才是郡主高明的手段。”
被道破心思,云翾不好意思地笑了。云叔说的是事实,当初云州一役刚刚结束,云琬琰就启奏上表,自甘领罪,同时修书云叔略备厚礼,又命人前往太湖购得珍珠作为献礼之用。整个维桢将领中,只有先锋大将陈峰对郡主所作所为赞同,其余众人皆有微词而不敢言。
“郡主自幼便在帝都,小小年纪就已经历人心险恶,她深知维桢的生死,不在显赫战功,而在帝王之心。帝王可以不知江湖之远,但将军必须要明庙堂之高。”
一语惊醒梦中人。云翾这才明白,云琬琰所作所为背后的深沉用意。
“此番留下将军,一来是郡主知将军心结,特派老奴解开这结儿,二来是因将军不熟悉宫中礼仪,担心将军入宫行事差错落人口实。”
“末将愧对郡主。”他懊悔自己竟然不相信云琬琰,也怨恨自己竟然不理解她。
云叔如释重负,笑道:“郡主并未责怪将军,反而一如既往地信任将军,不然将军以为郡主真的舍得派她的得力干将前往落霞书院给他人跑腿吗?”看着云翾懵懂的眼睛,云叔继续道:“那是将将军送去应先生处,拜入应先生门下。”
“这……”云翾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入应余门下,得应余教诲。怪不得昨夜当听说他要去为应余“跑腿”时,凌三公子的眼神满是羡慕嫉妒。原来,这位三公子早就知道了云琬琰的用意。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云叔。
云叔宠溺地道:“郡主一番苦心,将军莫要辜负。”
云翾双手交握,深深行礼拜去,道:“末将定不负郡主,不负维桢。”
云叔欣慰而笑。维桢,维桢,“维周之桢”,意为国之支柱,而云琬琰为维桢投下了坚实的基石,这就是云翾。心结已开,这位不出世的将才必将展翅高飞,傲视群雄。当他可独挡一面时,便是云琬琰解甲归田,与凌恒流连山水之日,这是云叔最希望看到的。
可是,他不知的是,云琬琰却等不到那一天……
“云叔,”书房外响起蓝泉溪怯怯地声音。
见蓝泉溪回来,云翾悬着一天的心终于放下,他欣喜道:“郡主回府了。”
蓝泉溪为难地看向云翾,不敢答话。
云叔晓得了,上前拉过蓝泉溪,赶紧合上书房的门,低声问:“出了何事?”
“郡主……”
这是一座废弃的宫殿。经过风吹日晒的洗礼,院内一片狼藉,幸而夜雪覆盖了污秽,才未让人退避三舍。鎏金匾额上“朝华宫”三个字,依旧保持当初的样子,仿似是这座宫殿昔年辉煌的见证。
小心地踏入殿门,云琬琰随手一挥,毁去了来时的痕迹。进入正殿,正殿的宝座布上了厚厚的尘土,掩去了当年坐在这上面的那个人的痕迹。正殿中央由太祖皇帝亲自手书的“明镜厚德”的匾额,也应多年未打理,而失去了它原有的光彩。
云琬琰唏嘘不已,尽管贤王的后半生不进史册,却以前半生的贤能闪耀后世,而这个人除却百姓口中的一声叹息外,不见半点笔墨。叹口气,云琬琰走到西次殿,西次殿的悬梁上还挂着一条白绫,在已透风的室内随风飘荡,甚为诡异。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云琬琰灵敏地转身,警惕地唤了声:“谁?”
那个身影显然也被惊到了,站立不动。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穿着一般小太监的服饰,但是他身上散发的气势却似曾相识。
云琬琰挑眉,立刻挥开外袍,跪地道:“臣云琬琰,拜见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