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枪声终于炸响,贼人最后震颤一下,随即便没了声息。
卞世没有再看敌人一眼,但是他心中早已知晓对方的命运。
最后这一发子弹,是霰弹枪中的“独头弹”,而且从造型上讲究,那是一枚“空尖弹”。
所谓独头弹,顾名思义就是只有一枚弹体。这种子弹一般都是在打野猪等大型动物的时候才会使用的,目的是及时造成大型创口以迟滞大型生物的活动能力。这样一种子弹用在一个一米五不到的小个子身上,其后果当然是可想而知!
要知道地球上的大型生物之所以能抗住霰弹枪弹药可不是因为它们的抗打击能力强过此方世界的修士,而是因为它们的“体量”远远大过人型。八颗常见的8.38毫米霰弹打在人身上能废掉人的一根肢体,但打在野猪身上却只相当于是人被大粗钉子扎了个洞一般,虽然伤口恐怖,但并不伤及根本。那么可以想象本来是用在野猪身上让野猪的身体被开一个洞出来的独头弹用在人体身上时,所形成的又是怎样可怕的毁伤效果!
至于“空尖弹”,则指的是子弹的造型。不同于普通子弹的尖头造型或是霰弹枪子弹的弹珠状,这种子弹像是普通子弹的尖头在中途被切下,然后又朝深处挖了个洞一般。设计成这种形状,是为了极大程度地扩张子弹命中人体后产生的空腔效应——命中人体之后,子弹会因为阻力的不同而让尖头中控的部分呈现出向外扩张的事态,将创口后面的肌肉组织生生挤压撕裂出来,形成巨大的喇叭状空腔。相比于凶名赫赫的“开花弹”“达姆弹”来说,空尖弹的毁伤能力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这样一颗威力绝伦的子弹打在贼人的胸腔位置时,又会是怎样的恐怖场景呢?
结局,已经不用再看了。
“咕嘟。”
站在远处,勉强存活下来的犯人们忍不住就是一阵喉头滚动。
为了这一战,他们几十个人付出了多少的代价?光是为了困住对方,就让恭少龙平白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至今还时有呕血。后来歹人临时晋升,在战阵包围中左右开弓又时让他们损失惨重,活下来的人仅有十之三四。当初三十多个好汉一统出行,如今活下来的人却能作两只手数!
若是他们的作战颇有成效,那也就罢了,生死相搏的事情,谁能说不付出点什么代价就能胜利?在当初应诺恭少龙的请求前来助拳的时候,这些把式们心中气势早就做好了战死牺牲的准备了。然而真到了他们战死的那一刻,残酷的现实却好好给他们上了一课:就算他们战死牺牲,他们也没能对那探灵境界的敌人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困扰!
那可是探灵后期的修士啊!不是凡人!面对如此差距悬殊的敌人,众人曾几度陷入绝望?实力相差两个大境界圆满,何况还有功法傍身!面对如此级数的敌人他们这群肉体凡胎连一丝一毫反抗还手的能力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可就是这样一个差距恐怖的敌人,在这个素未谋面的先天小子手下却是连十个回合都走不过!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望着卞世手中那根威能恐怖的金属色长棍,众人脑中皆是如此盘算着。
“少侠英明神武,少龙实在佩服!阁下救命之恩,我等此生没齿难忘!”
恭少龙立马抱拳上前,起手就是一顿恭维。
无论如何,结交的善意是一定要表达出来的。不管好说歹说,自己这帮人也可以说是一方地痞流氓,要是什么地方恶了这“嫉恶如仇”的世外高人,他们难道还有活路?
想到这里,尚且活下来的众人也转过了脑子,赶忙跟着恭少龙抱拳上前,连声附和起来:
“前辈大恩大德,我等一声没齿难忘!”
然而当卞世重新转过头来的时候,他脸上的狰狞笑容却是丝毫没有消失的迹象,甚至在看到恭少龙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杀意却还有几分突然拔升的迹象!
“谄媚什么?”他咔哒两声填满子弹,黑洞洞的枪口重新抬起,竟是直直朝恭少龙的脑袋挺了过去!
“你们以为你们逃得脱吗!他是第一个,你们就是下一个!你也要死啊!恭少龙!”
回应此番话语的不是众人的杀气,只是一股死到临头的悲凉。
汉子们的作战意志早就被彻底击垮了!
一个探灵修士都能让他们如此狼狈,那又何况是轻松格杀了一位探灵修士的“无名”呢?
那歹人手上的是仙法,他手上的长棍却是仙器!
凡人之躯,又怎么与仙法仙器抗衡啊!
面对如此绝境,恭少龙反而很是冷静。
“阁下……到底是为何对我如此执着?”他直视卞世的双眼,冷静道,“昨天开始,阁下似乎就对我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就让我死前当个明白鬼,可好?”
卞世哈哈大笑两声,随身携带的水袋浇在自己头上,洗去了多余的斑驳花纹。而待那些青泥颜料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淌下的时候,重新出现在恭少龙眼前的年轻脸庞却是那般的熟悉!
卞家、卞世!
“你现在可明白了!恭少龙!”
快意恩仇,不让敌人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又算是哪门子的快意恩仇!
恭少龙脸上闪过一丝难得的惶恐和惊讶,但又很快重归平静。卞世装作没看到这份隐忍,手持猎枪朝着对方的方向挺进了几步,狞笑道:
“事到如今,你可还有什么遗言?”
恭少龙闭上了眼睛,苦苦叹息一声,却又开口道:
“有。”
卞世冷哼一声,“快讲!”
恭少龙深呼吸一口,却道:“几天前那事,我没真想害你。”
卞世即刻暴怒。
“你没想害我?”他冷笑连连,紧逼上前,“你偷了我家的账本,拆了我的家,毁了我家的清誉,还要杀我的人!现在你来一句‘没想害我’?你自己说你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你这是找死!”
一个错步之间,卞世顿时将霰弹枪顶在了恭少龙脑袋上,作势便要扣动扳机!
但恭少龙却道:
“你给我个机会,让我把话说清楚。”
卞世深深地喘了两口气,竟是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
卞世很想现在就一枪打死恭少龙,但他却又偏偏不能!
只因为他是个讲道理、讲逻辑的人!
要是仅凭主观臆断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那他和那群愚昧无知的村民又又什么区别?
他冷声道:“好!那我就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给自己翻案!”
恭少龙顿时如遭大赦,之前不敢呼出的这口气也一并呼出。他竭力回忆片刻,然后开口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逃脱的,但是你可还记得,在你被丢进水里的时候身上并没有绑着石块或是秤砣?”
卞世皱了皱眉。
当初在前辈尚未出现的时候,卞世的确是有过那么一段时期想要自己挣脱。缺少的这枚石块活衬托还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是经恭少龙这么一提,卞世确实又觉得这事有些奇怪了。
是啊,为什么呢?
按理来说,他这种罪无可赦的恶人应当是要去庙堂经受审判的,但要是他去了庙堂,那些人又怎么会忘了给他手上绑上秤砣就丢水里呢?
“因为你压根没去庙堂。”恭少龙冷静道,“我半路和乡亲们说了,要把你交给我们家,谁知道抬你的时候有人摔了一跤?要是把你交给我们家,你就不至于掉水里了,因为我们家是要救你的!”
卞世先是一愣,但很快又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冷笑了起来:
“你们当然会半路把我抢下来,因为让你们砍我的脑袋,功劳算在你们头上,但要是把我交给庙堂,那就是乡亲们的功劳!你这解释根本没有说服力!”
恭少龙却摇头道:
“别忘了‘杀生状’。”
杀生状,是当今“朝廷”推行的一道法令,用来专门规范庙堂的作用。但凡乡亲们选择在庙堂处死罪人,按迹可寻至官府一级,只要相邻代表签字画押,功劳就是当地官员的。虽说这其中的程序大有关节可循,但总归是有法可依。而且就算抛开其中的弯弯绕不谈,当时在“公审卞世”的大前提下,民意官心本就是拧成一股的,那又怎么不能用这道令状了?
恭少龙又道:“有杀生状在,只要乡亲们签了字,就算是把你交给庙堂功劳也是我们家的。那么既然如此,我们又干什么要大费周章抢你下来?要是你在乡亲们手里跑了责任还是乡亲们担,你在我们手里跑了责任却要我们担!这笔买卖不划算,我们做它干什么?”
卞世一怔。
走杀生状的程序虽然关节是麻烦一些,但最后的收益却还是一样的。但要是恭家选择自己押解,最后的责任却要他们自己来担。收益和付出不一样的买卖,谁又会作那么勤快?
“因为我们真的是要救你!你的确是个善人,我们凭良心说话也绝对不能让你死了!”恭少龙大声道。
卞世一股怒火无名腾起,当即否认了这丝若有若无的猜想:
“少空口无凭放屁了!你们偷我家的账本,污蔑我家的清白,最后却要说是在救我?我呸!这世界上没有这种救法!你们杀我这个人说是意外算我认了,但是其它的那些,你又要怎么解释!”
恭少龙语气渐沉,缓缓开口:“我们的手段之所以如此下作……还是因为我小叔的官职。”
卞世冷眼相看。
“前段时间官场动荡,满朝文武都有牵连。然而动荡也是机遇,一批人死了,朝廷也不免要提拔另一批上来!为了自己的仕途更加通畅,他才必须要打通百姓们的关节啊!”
卞世即刻讥讽道:“所以你们要我这个大好人的人头,来成全你们的大义?”
恭少龙却用力点头,竟是应诺了下来:“是这样的……虽然我们很抱歉,但是真的不得不做。你的形象实在是太伟岸了,不把你打垮,我们恭家根本就洗不白,洗不白啊!但是我知道我们说这些你是不在乎的,这也是很不讲理的,所以我们愿意赔你——你不是没了声誉么?我们升官之后可以照顾你,你不是最近没钱吗?我们也可以送你!甚至你家的店面我们都可以在别处给你造一家,还用你家的招牌!只要你暂时失去的,我们以后都可以赔给你赔给你啊!”
“我们知道这算是强买强卖,可是那又怎样呢?谁不想向上爬啊?真的啊……我们真的是不想亏待你啊!”
卞世心中一阵烦躁,手中枪杆用力一顶,怒声道:“空口无凭说话谁不会!想让我相信,拿出证据来!”
面对那威能可怕的火器,恭少龙明显畏惧地缩了缩脖子,然而在听清了卞世的话之后,他却反而是松了口气——
“那就看看这个吧。我一直带着的,就是为了怕什么时候遇见你好说服你。”说着他掏出一叠纸张,朝卞世手里塞去。
“这是……”卞世定睛望去,却只看到了两个鲜红的大字——“地契”!
而且地契下面写着的名字,赫然就是“卞世”二字
“这是本来应该给你的地契,我们赔你的。”恭少龙沉声道,“秋水城南边,顾南镇,百亩良田!有这块地皮,你们卞家何愁不能东山再起?而且有我在,我可以打一万个包票不会让乡亲们知道!”
这张地契值多少钱?卞世心中有数——那是足足三千银子!
可他家先前的当铺呢?就算搬空了也不过才那群伶人家当的四百两银子啊!
“这份诚意够了吗?”将地契塞到卞世手中,恭少龙冷冷问道。
卞世沉默了。
这份诚意够了吗?
是……够的。
六倍的价钱都不够的话,那他卞世算是什么了?面对拆迁款却想坐地起价的钉子户吗?
无论是良心上还是利益上,卞世都不能说“不够”,否则他要是真觉得这笔钱买不下自家的那块招牌的话,那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
但是……
“爹……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卞世撤下手中的猎枪,别开了视线。
“孩儿不孝——没能给您报仇啊!”
一股怨火,烧得卞世憋屈。
家没了,声誉没了,钱没了,人也差点没了。当初在面对如此绝境的时候,卞世无论如何都会想到“死”——不是他死,就必然要有其它人死!
必须有人来为我的惨痛付出代价,必须要有人为此事负责!我要杀人!我要杀人啊!
但是他能杀谁呢?
乡亲们他杀不得,因为那是两代人的珍宝,就算他卞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他也不该就此毁掉两位长辈的珍宝!
但是现在,就连那本当可以认作事罪魁祸首的恭少龙他如今却也已经杀不得了!
怨火淤积起来,卞世却无处释放。跌跌撞撞当中,他来到了那座血迹斑斑的磨坊面前,倒提着枪管,将枪把用力扫向了那结实的墙壁——
“我操你妈的——!”
咔嚓一声,木头的枪把在这一挥之下应声断裂。远处的众人缩了缩脖子。
卞世转过头来,面朝众人。
“快滚……”他嘶哑道,“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给我死走!”
人群,散去了。卞世俯在墙根上,两行浊泪顺着脸颊缓缓淌下……
到了下雨的那一刻,卞世也走了。清凉的雨淅淅沥沥地洗刷着大地,却洗不去这人世的丑恶。
然而离开的卞世最没能看到接下来在此处发生的玄奇一幕
——在淅淅沥沥的雨点中,一个老人凭空出现,就站在那具被霰弹枪轰得血肉模糊的尸体面前。说来也奇怪,纵然这附近的确是下着密密麻麻的碎脚子,但是在那位老者的身边,这些雨点却仿佛是长了眼睛一般回避了他的身形,轻轻落在他的身旁。
站在雨中,老者望着地上的尸体,语气沉重地自言自语着:“孽徒……你如今终于是遭报应了……却不知道是何方道友斩杀的你。”
说着,他四下张望,却又不免皱起了眉头。
“咦?此方世界附近,竟是一个修士都没有?”
但是很快,他又看到了卞世洗脸后留下来的那滩五颜六色的水。
“这水……倒是有几分人间烟火气息。没准也能成一道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