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是上天对他景苍的报应么?报应他这一十七年来冷情冷性,不关心人间冷暖,不管他人疾苦的生活方式?报应他父母兄妹俱全却还整日困守着自己的寂寞而不与他们分享家庭温情的不知感恩?报应他遇事总是一意孤行,随性妄为而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的狂傲心性?
所以,才要将他唯一渴望亲近唯一小心珍惜的人弄到如斯境地?
可是这不公平啊,为何是她,为何不是他,本该是他的啊。
他一直认为流泪是多余的,泪水解决不了事情,也冲刷不去内心的忧伤,所以,自他懂事以来,他几乎从不落泪。
可是今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本能,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流血,也或许,是这温热的泪流进了心里,又化作冰冷的悲伤之血,流进了他生命的伤口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脸上的泪痕早已纵横交错地干涸了,他的身体也因为一直保持着这个坐姿而僵麻了,寒风仍在门外呼啸着,除此之外,天地间似乎消失了一切的声音。
静寂中,他却感觉到了一丝风,细细的,温热的,柔和的,拂过他的脖颈,如同寒冬过后从天边吹来的第一丝春风,蕴含着无限的生机和希望。
是她的呼吸,清晰而有力起来了。
太好了,只要她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正这样想着,怀中的女孩却微微地动了起来,小脸轻轻在他胸前蹭了下,然后又不动了。
他心中一阵紧张,不知刚刚她那一蹭,他的衣服会不会磨伤了她脆弱的脸颊?低头细看,没有蹭破,也没有血丝。
他松了口气,看着她因呼吸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他俯下脸,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她依然光洁的额头上。
不管明日她醒来后会如何对他,至少现在,她还是依赖他的。如果说生命中只剩下最后这一刻相依相偎的时光,那么,他要清晰地记得每一分每一秒,并将它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刻进自己的灵魂里,永不遗忘。
是谁的心跳如此沉稳有力?像是黑暗中父亲轻哼的歌谣,安抚着她躁动的心绪,让她昏昏欲睡。
是谁的肌肤如此平滑温暖?像是一块被阳光晒暖了的玉,只握在手心,便似浑身都感觉到了那抹温暖润泽。
是谁的手指如此热烫温柔?像是偷取了阳光热度的风丝,调皮地在她的脚趾足心轻柔徘徊,有些痒,然那丝温暖惬意的感觉,却沁进了心里。
是爹爹还是阿媛?
不,他们两个都已离我远去了,都已不在了,我一定是在梦中,在梦中,他们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在梦中,我又感觉到了只有他们才能给我的温暖和安心。
如果是这样,那我情愿永远都不要睁开眼睛,永远都不要醒来了。世间好冷,好痛苦,而梦中,好暖,好舒服。
身体逐渐回暖的女孩这样想着,任由自己沉入了更黑甜的梦乡。
如果不是因为极度的饥饿,她想,她还不愿醒来。她讨厌饥饿的感觉,感觉到饥饿,证明她有继续活着的需求,可是她还活着干什么?这讨厌的饥饿,将她硬生生地从梦中,从爹爹和阿媛的身边,从那温暖宜人的世界里给扯了回来。
她缓缓地睁开眼,在意识还未完全回拢之时,她已心惊胆战起来。
这不是梦!
她醒了,可她还能清晰地听见那规律的心跳声,清晰地触摸到那热烫的肌肤,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只手握着自己的脚。
在梦中她感觉到的那股温暖,是切实存在的,而且,此时,仍然存在着。
她正偎在一个活生生的人怀中!
意识到这一点,她几乎一下就窜了起来,只因,她不认为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她这般信任,这般心无挂碍地亲近。
离开了那温暖的怀抱,四周的冷意让她很快清醒过来,她一眼瞄到床边正躺着自己的匕首,一手抄起匕首一手退下了刀鞘,转身便将匕首抵上了身旁人的脖子,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景苍脖子上的血很快流了下来,沿着匕首雪亮的锋刃,滴滴落在他敞开的,雪白的亵衣上。自见到她始就不曾合过的眼中血丝遍布,然目光却仍清亮地看着她,带着一丝痛惜。
他看出来,如果他是个陌生人,她那一转身,便是抱着一刀就要割断他脖子的意念的,不问缘由,不问来历。她只是看到了他,愣了一下,同时也放轻了手中的力道,所以,那匕首才在划破他皮肤的的瞬间,勘勘停住。
他本该高兴的,因为,她看到他便停住了,她对他下不了手呢。可是,不知为何,他高兴不起来,看着她阴冷而充满戾气的眼睛,他高兴不起来,他感觉到心疼,他只想知道,什么事让她变成了这样?又是谁,让她变成了这样?
咽下喉间的苦涩,他尽量使自己语气平静地开口:“小影,你若不杀我,就先把衣服穿上。”
小影看看他的眼睛,目光下移,看着刀锋上淅沥而下的血珠,不松手,也不语。
“外面冷,你会着凉。”他补充道。
小影微微一怔,突然觉得很好笑,而她也真的就笑了起来。收回带血的匕首,她跪在床上,先是无声地笑,然后笑出了声,最后越笑越大声,然而这笑声中,却带着太多悲凉的韵味。
她难道不该笑吗?因为救他,她失去了挚爱的父亲,而他的妹妹,又害死了她唯一仅有的阿媛,让她痛苦得几乎要死去,而今,他坐在这里,竟然担心她会着凉?是的,她早就着凉了,凉在心里,凉在生命里,这一生,她都不可能再痊愈。
无可否认,景嫣让她恨上了他们景家的人,所以,她才会在枕霞关杀了景澹的手下并伤了景澹,虽然,她明白那只是景嫣一人所为,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不迁怒,她做不到那样恩怨分明,在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想过,杀掉景嫣所在乎的所有人,让她知道,什么才叫做“被夺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