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桑榆,也就是喻娆的出现,让那段本该被埋没的记忆又鲜明起来。
经历过当年那些事情的人都记得,宠冠后宫的雪妃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幼女,对外宣称是雪妃的女儿。
这个称呼不由地让众人深思,雪妃的女儿,而不是陛下的女儿,这其中又有多少八卦和艳闻,一时间流言四起。
但皇帝喻疏叶似乎并不为其所动,对雪妃的宠爱丝毫未减,还几度变本加厉。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加封小女孩为长乐公主,赐名娆。
当年大皇子、二皇子和秋雅公主诞生,也从未见皇帝如此郑重其事,他们的名字,都是礼部定下之后皇帝拍了板,也只有这位喻娆公主,是皇帝亲自取的名,这份宠爱,可见一斑。
这位小公主一度成为后宫之中除雪妃以外最尊贵的主子,但除了皇帝身边的亲信,却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位长乐公主,她常年与雪妃在燕子坞避世而居,喻疏叶为保护雪柔儿,也下令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燕子坞。
燕子坞是当年先皇为皇后所造的殿宇,据说琉璃为瓦,金玉为砖,紫檀为床,耗尽了燚羽的大半国库,是当年帝后情深的象征,也是喻疏叶对雪柔儿的承诺。
但自从雪氏覆灭之后,无论是雪妃,还是这位长乐公主,都已经多年未曾被人提起。
那是皇宫里的禁忌。
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各路人马的神色,桑榆只淡淡回应了一句,“在下桑榆,陛下想必是认错人了。”
喻疏叶脸色有些灰败,发生了那些事情,娆儿不愿相认,也是应该的。
他抬起头,有些贪恋地看着桑榆。他只想知道,当年他将柔儿送出宫去,这些年,她可还好?可会记恨自己?她让娆儿来见自己,是不是有话想与自己说?
喻疏叶满心踌躇,思绪万千,忽地感到这宴会让人烦闷,面色不由有些焦躁,恨不得赶紧结束宴会,他好去找长乐细细询问。
桑榆自然看出了喻疏叶的欲言又止和满目焦急,嘴角勾起淡淡的讽刺。
让喻疏叶认出自己,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的计划罢了,她可没有要跟他叙旧的打算。她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也绝不会因为喻疏叶此刻的行为而有所动摇。
那些被鲜血淹没的记忆,自然需要鲜血来偿还。
“这比赛,陛下心中可有结果了?”桑榆冷冽的话语将沉湎于回忆之中的喻疏叶拉回。
他的脸上满是笑意:“胜者自然是娆……桑姑娘。”
于公于私,都是这个结果。
他担心自己这样评判会让在座的人对桑榆有所误解,他既然已经认出她来,自然容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喻疏叶让侍者将桑榆的作品摊开以做展览。
众人原先以为,皇帝只是出于对长乐公主的喜爱才直接宣判了结果,但看到桑榆的字还有诗,走避龙蛇,凛冽无双,而诗文字字泣血,令人哀泣。
众人也只能自叹不如,皇帝宣布的结果无疑是公正的。
牧遇之深深望着桑榆,那诗句,字字沉重,字字带血。又哪里像是这个年纪的姑娘能够写得出来的?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呢?牧遇之垂下眸子。
喻疏叶威严地扫过众人脸色,满意地点头,随即笑着看向桑榆:“先前朕答应过,胜者可以问朕索要一件东西,不知桑姑娘的要求是什么?”想到自己还能为这个小女儿做些什么,喻疏叶不由地有些欢喜。
“我要燕子坞。”桑榆也不客气。若不是为了要回这个地方,她也不会提醒皇帝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是雪妃最喜爱的地方,不应该在这污秽的皇宫之中,成为被人恶意揣测的谈资。
喻疏叶微微诧异,桑榆的要求倒也在情理之中。
那里,本就是她的家。
喻疏叶立刻在众目睽睽颁下圣旨,此事便算是敲定了。
众人此刻更加确定了桑榆便是长乐公主,世人皆知燕子坞是已故雪妃的居所。雪氏一族被灭后,燕子坞便被下了禁封令,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即使叶莹被封了后,皇帝也不曾将燕子坞赐下。此时却随手给了桑榆,原本对桑榆身份还有几分才猜测的人,此刻也可以确定了。
自从皇帝喊出那声“娆儿”开始,宴会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诡异,宫里知道内幕的老人克制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目光总是经意不经意地往桑榆身上;那些新来的官员只是隐隐约约听说过一些传闻,八卦的热血都在隐隐沸腾。
奈何被观望的人实在太淡定,除了表示自己对“喻娆”这个身份的拒绝之后,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之下完全不为所动。
诡异的是,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也有着不正常的淡定,牧遇之从头到尾就跟隐形人一样,只要没人打扰他就懒洋洋半眯着眼连眼风都没有瞟出去一下,似乎宴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跟自己无关似的。
卫公子添菜倒水不亦乐乎,加上内心排斥,也不愿意搭理那些套近乎的官员,几个青年上来敬酒没得到卫公子的好脸之后,周围的人也就望而却步了。
宴会就在这种奇异的氛围中结束。
一行人起身慢悠悠地往宫门走去。
喻维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但此刻他的表情也有些纠结,得知了桑榆的身份,此刻二人的位置不免有些尴尬。
这一声妹妹,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且不说桑榆不是他真正血缘上的妹妹,这是燚羽皇室都知道的事实。但桑榆刚刚在宴会上的表态他是看得很分明的,完全没有一点以退为进的意思,她是真的不愿意与燚羽皇室扯上关系。
本来他还希望从桑榆这边得到驱蚁术,也思考过各种交换的筹码。但此刻他却有些难以启齿了。
毕竟当年确实是燚羽皇室负了雪氏一族。
虽然雪妃在燚羽后宫极得宠爱,但她素来性子温和,且常年独居燕子坞,从不会凭着帝王的宠爱便盛气凌人。所以后宫的女子对她并没有多少怨怼。
喻维喻墨儿时也见过这位雪妃娘娘的。
那时她身份尊贵无限,几乎是整个后宫的主子。两个熊孩子打闹的时候差点撞到她的软轿,那女子却笑得如三月春水,抽出丝帕抹去他手上的脏污,细细检查他的手心,又转头吩咐嬷嬷带他去上药。
母妃提起这位的雪妃的时候,没有嫉恨,也是遗憾多于不甘:“那个人啊,不应该属于这个皇宫。”
若非当年喻维喻墨过于年幼,皇室风雨飘摇无人支持,才不得已牺牲了雪氏一族,想来桑榆现在应该是燚羽最尊贵的公主吧?
隐隐的,喻维有一种自己能拥有如今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眼前女子的痛苦过往上的。
“桑姑娘。”
桑榆闻声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喻维。
眼神清澈,不含怨怼。
她不是那种无端迁怒的人,事情发生的时候,这两位皇子也不过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这份罪孽,与他们无关。
喻维忽地觉得自己打了许久的腹稿都说不出口了。
他涩然道:“当年叶成戈咄咄相逼,为保住皇室,宗室以我与二皇弟性命相要挟,让父王在燚羽皇室与雪氏之间择一。但当年的情形,即使父王选了雪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皇室覆灭之后雪氏依旧不可保。父王登基不久,羽翼未丰,只能竭力保下雪妃一人。这些年父王一直暗地里派人寻找你二人的踪迹,奈何遍寻不得。父王因此得了心病,终日不思茶饭。若非为我兄弟二人,父王早已放下一些去寻雪妃,算起来,雪氏一族的牺牲是为了保全我,若你有怨……”
他还要再说,但对上桑榆毫无波澜的眼神,终于说不下去,值得恹恹地住口。
“是仇是敌,我分得清。还有,人不必再找,雪氏覆灭当日,她也已经去了。”桑榆的声音比夜色还凉,平静的语调却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子。
喻维听着那声“她也已经去了”,心不住地下沉。
那些扎根在深宫之中,在午夜梦回失分如梦魇相缠的遗憾,终究不可弥补,不可弥补。那个笑如三月春水烟波的女子,原来竟死在那个血色的深夜。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那年他十岁,却不顾阻拦去了刑场。那混着鲜血的雨水也曾没过他的脚背,那呼喊声也曾刺痛他的双耳。这些年来,他时常梦到自己在鲜血中前行,梦醒后握着拳告诉自己只有拥有力量,才不会重蹈覆辙。
他也曾卑鄙地想过,雪氏一族终究是保全了一个雪妃的,因着那不知所踪的雪妃,他忐忑不安的心总是多了一份慰藉。但桑榆的话却撕开了这一层虚伪的遮掩,让他看到自己的卑劣,继而又多了几分坚定和担当。
“这份债,我总会偿还。”
桑榆淡淡转开目光:“不需要。”
雪柔儿不需要,她更不需要。
喻维还欲再说,但桑榆已经转过身走远了。
喻维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半晌,迈出去的那只脚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卫君卿陪着桑榆走了一段,回首看到夜色中喻维的身姿未动,颇为感慨:“那人到生了个好儿子。”
“在皇室之中,有情有义与妇人之仁只有一线相隔。年轻的时候,喻疏叶也是有情有义的典范。”桑榆提醒道。
她不会因为喻疏叶就无端迁怒喻维,但也不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对他全然改观。
卫君卿深以为然:“希望他不会重蹈喻疏叶的覆辙吧。”
桑榆点头称是。
虽然二人都对燚羽皇室没有好感,但喻维这个人确实是值得欣赏的。在这样明争暗斗的环境里还能成长得这样光明磊落实属不易,且比起喻疏叶来,他也更有担当。
几人很快走到靠近燕子坞的宫道上。
桑榆行走的脚步忽然停了,她看着燕子坞的方向若有所思。从她这个方向看去,还能依稀看到殿宇的飞檐斜斜地切入灰色的
夜幕,飞檐下还有一盏暗红色的灯笼。
“师兄,牧公子,你们先行一步吧,我……去燕子坞看看。”
二人也知道这种时候不方便跟着她,便点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