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我的挣扎和坐立难安中度过,终于到了及笄那一日。
那天,整个徐国都洋溢着节日的浓烈气息,四处张灯结彩,礼乐声声。也不知是出于对诸侯国的欢迎,还是压抑已久的宣泄,我的及笄礼竟比年的终宗庙祭祀还要隆重几分。
琳琅姑姑卯时二刻便起身为我梳妆,我闭着眼任由她摆布。及至梳妆完毕,我仍旧闭眼端坐,无意挪动分毫。琳琅姑姑猜出来我的心思,可能出于同情,一时心软,不曾对我的失仪作出任何训诫。直至传召的内侍宣过几次之后,她才小声提醒我,今日诸侯具在,不可过分,以免引火烧身。
我勉强勾唇冷笑一声,睁开双眼,无比坚定地说道:“我要去广陵轩。”
琳琅姑姑急了,搜寻着相对委婉地词说道:“公主,今日非同寻常,你已经误了吉时,怎可再去那个……极为不妥地方,落下口实呢?”
“我要去广陵轩。”我加重了语气,再一次重申。
琳琅姑姑欲言又止,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吩咐内侍稍待,高声道:“传撵。”
琳琅姑姑话音未落,我便挥开宫人,自顾奔向了广陵轩的方向。我想,见过了公子显最后一面,我便可死心了吧。不,如何能死心?最好这条路永不到尽头,如此,我便有了拒绝和亲的理由。
我站在广陵轩的宫门外,迟迟不敢踏进,只怕这一眼成为了最后一眼。
秋风乍起,我的一身红色宫装随风而舞,像极了被枭首泼洒的鲜血。衣裙在风中的摆动声响,更像是哀鸣,揪扯着我的心。
我就在这风口上呆站着,目光穿过宫门,投向颓败的大殿下,临窗而坐的少年。那少年身着半旧衣衫,手捧古籍,看的津津有味。他唯一的内侍在一步开外烧着炉子,伺候他茶水。
宫殿残垣,衣衫破旧,徐国质子身份,怎掩他爽朗清举,如玉颜色?那一眼之后,我便笑了,他呀,一点没变,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读书。他呀,果然是我……深爱之人。
琳琅姑姑并一众宫人匆匆赶来,见我痴痴望着一个被幽囚的质子。这样的场合,又是徐国的生死局面,琳琅姑姑心如火焚,唯恐此事传出一星半点。她将宫人们赶走,又喝令他们不得胡言乱语,谨言慎行,这才快步行来,催促我去往宗庙行笄礼。
她说:“公主看在千万无辜百姓的份上,断不可在今日生出事端啊。”
她说话的声音终于惊动了窗下之人,公子显转过头,就那么毫无预兆地与我的热切目光相接。他虽着破旧布衣,但风华不减,更衬诗书气质,举手投足之间,皆有千年家族的深厚底蕴和贵气。他不是质子,是大周的公子显,是我的心上唯一存在过的人。
昨日他为我徐国的阶下囚,明日,我还不知会为哪一国的阶下囚。可见,他与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而他,比我还多了几年的囚困之苦。皇家已然如此,寻常百姓岂不早成枯骨?我情不自禁地自问到,王者之路,到底是怎样的一条路?
我思索着,却没有答案。
“泰安公主?”公子显惊讶于我的突然出现,忙放下手中书籍迎了过来。
他的眼神过于干净,让我无地自容,到底是我父王心存猜忌,让他备受龙困浅滩的苦难,我不自觉地低了头,羞愧地看着脚下的土地。听着他逐渐近前的脚步声,又不由自主地往前踟蹰两步。我紧张地搓着双手,说道:“我今日及笄。”
“恭喜公主。”公子显拱手说道。而后,他似看出了我眼中隐含的期待,随即抿唇一笑,轻声说道:“公主可是生气了?适才只是玩笑,显早已为公主备下了及笄贺礼,正待公主来取,倒不曾想,公主今日来的比显预料的更早一些。”
他还能与我玩笑两句,便说明近日父王不曾为难于他,如此,我也就心安了。他完好地站在我的面前,笑着说为我准备了贺礼,我怎能不开心?即将和亲的命运,在此时他的笑脸面前,已经显得无关紧要。
我狡黠一笑,有意为难,问:“你亲手做的?若不合我心意,你当如何?”
难得两人的安静,我才大胆随意了一句,哪知公子显却忧心满面,看了一眼我头上璀璨夺目的步摇,忽而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罢了,我笨手笨脚,所制不过粗劣之物,不登大雅之堂,怎还敢妄求公主青睐。适才是我太过自负,那般蠢物还是毁去了干净,莫要脏了公主的眼睛。”
我的心跳突然慢了些许,握住双拳,紧张不已,担心他一个冲动,真就将他与我之间这唯一的联系之物毁去。那是他第一次为我亲手所制的礼物,我又怎会嫌弃?我忙拉住他的衣角,固执地将右手摊开在他的眼前,“既是送我的贺礼,好与不好也该有我说了算,还不快拿来?”
公子显有些无奈,最后实在拗不过我,才从袖中摸出了一个手掌长短的木盒。他略微窘迫地说道:“实在不堪入目,你要不喜欢,烧了便是。”
我得意地打开木盒,之间里面静躺着一枚桃花木簪。那木簪实在算不上好看,花瓣大小不一,叶片上还留着刀刻失误的痕迹。桃花瓣的下面,隐蔽的地方却留有一枚小小的孔雀翎,整个桃花簪,只有它是经过了精雕细琢。
呵,难怪他方才看了我步摇许久,难怪他准备贺礼突然又说毁去。他的这番行为,和我怕他厌弃了我的小心翼翼一般无二,他,也如此看重我么?他……心里是不是有一个我呢?
我来回摩挲着那枚孔雀翎,心底一丝暖流升起,不舍放下。半晌,我将木簪递给公子显,扬唇一笑,歪着头调皮地说道:“是你送的贺礼,那你就必须亲自为我戴上。”
“放肆!”琳琅姑姑眼见我们走的过于近了,一步上前挡在我们之间,厉声呵斥公子显,“泰安公主今日及笄,诸侯观礼,一应衣着装扮皆有例行礼制安排,怎能佩戴你一个质子之物?”
“诸侯观礼?”公子显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忽然煞白。那是他第一次当着琳琅姑姑的面,违背了姑姑耳提面命的所谓礼仪尊卑,紧拉着我的我的手,正视着我的眼。他的情绪溢于言表,眼眶似要滴下泪来,他有话要对我的说,却又嗫嚅着迟迟没有开口。
他这番反应足已让我欣喜若狂,我回握着他的手,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周二十年,赵国大将求亲,你为何冒险前往游说赵国使臣?你明知我父王多疑,为何还要助我?你因此被幽囚五年,你……可曾后悔?”
问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颤抖不止,直到亲眼见他摇头,坚定地说不悔时,我才激动的泪流满面。
“你……你是否也喜欢着我?”我问的小心翼翼,眼神却直直地望着他,就怕错过了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我在等,等着他的肯定,等着他点头承认。
琳琅姑姑面色如蜡,如山雨欲来般急切地打断我们,“公主,诸侯……”
“退下!”我喝道。
琳琅姑姑不情愿地退出了广陵轩,垂首站在宫门外等候着。
公子显被琳琅姑姑一言惊醒,慌慌张张地松开了我的手。他的目光不敢再我脸上多停留一刻,须臾间便垂下了头,几分无奈几分认命地说道:“公主,你是最好的孔雀翎,自当有最好的王孙贵族匹配,我……宗庙迟迟不见公主,恐国君担忧,公主还是……”
“赵显!我叫你赵显可好?”我甚至卑微地乞求他。我的心思如此明了,他怎能不明白呢,在他的面前,我重来不是公主,只是苏翎儿。可是此时此刻接触不到他的眼神的苏翎儿,读出了他心底的拒绝,只剩下满心的失落。
我并不愿做那最好的孔雀翎,配最好的贵公子,我的眼中只有你,你可知道?
“配最好的王孙贵族吗?可是赵显,我喜欢你,只喜欢你。我问你,你可愿意带我走?”只要你愿意,哪怕徐国被诸侯覆灭,哪怕我成为徐国的罪人,哪怕背负一生的诅咒和罪孽,哪怕被整个大周唾弃,我也依然放下了所有的尊严,怀揣一颗可怜到近乎卑微的心,对着你乞求。
公子显惊愕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显然是被我惊世骇俗的言论惊住了。等了好久,他才拱拱手,说道:“国君盛邀诸侯前来观礼,公主莫要误了吉时。”
他……他心里没我,他在回避我的问题,甚至不愿意哪怕说一个讨好我的善意谎言。他几乎是亲手斩断了我那渺茫的希望,让我刚刚看见阳光的眼,复又重回黑暗。
我急忙转过身去,不想被他看见我眼底的湿意,还有绝望。是我自作多情了,他并非池中之物,大周与徐国的十年之约就要结束,他还是公子显,王位的继承人,曾经于赵国使臣手中相助我,不过聊施恩惠,大展政治宏图。
所为者,皆是天下霸业,哪里还存的下一个苏翎儿?
是我,到底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我仰天苦笑,倔强地抹了眼泪,夺过他手中的木簪,歪歪斜斜地插在发间,强颜欢笑地勾着唇,问道:“赵显,我戴这个簪子好看吗?”不等他回答,我又自己笑了起来,“瞧我问的这傻话,你做的簪子,我戴必然是很好看的。”
“好看。”他后知后觉地附和道。
只这一句,我好容易忍下的眼泪便这么不争气地滚下,让他把我的狼狈统统瞧了去,我怅然逃跑。
后来的一整天,我都失魂落魄,在琳琅姑姑的搀扶中,木讷地行着礼,双目空洞无神。我想,我苦着一张脸,如大难临头,任哪一位诸侯看了都不会满意,只怕这该是一场糟糕失败的及笄礼。徐国同盟的念头被我毁去,只怕父王要重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