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山湖赏景,两人心思各异,终是不了了之。
此后,卫风已然温柔体贴,甚至比之从前更加像一个丈夫。但看在梓岚眼中,都是披上了谎言的幻境。她明这不过痴梦一场,该早早清醒才是。奈何,早不知哪天起,她惊觉时,他竟已在她的心中占了太多分量,隔绝不开,哪怕是痴梦,她也如履薄冰地小心维系着。
谎言般的美梦注定难以长久,即便表面华丽,终究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确实,从山上回来之后,他们二人之间便生疏了好些,总觉还差了一些什么,像是透明耀眼的夜明珠裂开了一丝缝隙。
梓岚总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卫风还是照常关心着她,呵护着她,只是君王之爱乃是大爱,大爱注定无疆,雨露均沾,惠及百姓。所以这在待在她身旁的人,除了爱她,还爱天下的百姓,自然偶尔会心不在焉,会想起被世子卫城蚕食的燕国,还有燕国的王位。
是啊,卫风不仅是她的英雄,还是整个燕国未来的英雄,她已经占据了他大半部分的心思,怎能还自私地要求他不能念及燕国呢?是啊,她也会思念鲁国大营中的父亲,他为什么就不能呢?
或许,他们之间从始至终就存在嫌隙,只是过往时间里,梓岚被迷了双眼,只看得到卫风掩藏装饰极好的温柔,却看不见温柔背后张牙舞爪的魔鬼。她只知道他们之间再难以回到刚进山时的纯粹,却不知道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纯粹。
甚至,这一丝开裂的缝隙并非因为卫风的大爱,而是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曾就有过爱。
曾经还拥有旖旎与欢笑的家,如今只是小小一间临时落脚的茅屋,并且在无形之中还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叫做燕国,一半叫做鲁国。燕鲁从来不对铆,是以仅仅能为此表面的和平已然不易。
这日,梓岚采来几个野果,随意地用外衣兜着便往茅屋跑,她迫切地想要将果子拿给卫风尝尝,哪怕他笑话这果子苦涩不堪,她想这也足够她开心一整天。这种想法实在奇怪,连梓岚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心慌什么,大约是害怕归家那一刻卫风已经不在吧。
不,她害怕的不是卫风不在,而是弃她而独去,就像她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梓岚一路跑回茅屋,正和出门的卫风撞个满怀,野果掉落一地。两人具是一怔,果子敲击地面发出的闷响一声一声在耳边回旋,直至烙印在心底,留下一个彷徨的脚印。
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一个想要从眼里看到什么,一个又拼命不让看出什么,所谓夫妻,竟又显得那般诡异。半晌,两人才反应过来,同时道着歉,同时蹲下捡起那些野果。礼貌而生疏,客气又疏离,哪里还有半分夫妻的模样。
他们怎会是夫妻,自卫风连伪装也不屑之时,梓岚便谁也不是了,又怎么还是他的妻。那个远在燕国大营的秋蝉才是他的妻,名不正言不顺的梓岚,连卫风的妾都不算,顶多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而已。
想当年,梓岚爽朗直率,战马飞驰,鲁国家喻户晓的女将军。也是她,破釜沉舟般地爱上了这个叫作卫风的人,为了他,放下了兵器,脱下了战袍,放弃了自由的草原,甘愿在这一方小天地内为他洗手作羹汤。
可,她却始终蒙在鼓里,不知他的情归于何处,更不知他的妻名为秋蝉而非梓岚。
梓岚追逐的,得到的,终究不过是一场痴梦罢了。
在战场上,梓岚是个聪明的女子,在红尘中,她只是个简单甚至愚蠢的女子。梓岚越是察觉卫风的异样,越是深感卑微,便越是不能放开手。可卫风就像是梓岚手心中的水,她无论如何怎样较劲,水都在流失。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冥冥之中梓岚感觉距离卫风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们之间越来越远。梓岚想尽一切方法让时间停顿,都于事无补,她无法挽回任何事,只能选择留下一个可供回忆的过去。
梓岚开始早出晚归,躲在山间偷偷练习。她想,她应该至少在卫风离开之前,哪怕一次扮演一个贤惠的妻子,给卫风煮一碗热汤,祈求他未来于燕国再喝到这汤时,或许能想起今日为他煮汤之人。
几番尝试,梓岚小心熬出的汤,看上去总算有些起色。她满含期待地尝了一口,双眼便不自主地垂了下来。味道不对,还是不对。
看着落霞的夕阳,算着前后已经过去了大约五天的时间,还有医生脏兮兮的衣衫,梓岚此时无助且慌乱。已经过去五日了,燕国还能等得了卫风几个五日,卫风还能在这山野停留几个五日?梓岚终于抱着双膝,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像是发泄,像是挽留,更像是叹息卫风不懂自己的委屈。
暮色逐渐暗下来,倦鸟归巢,林中似乎难得的热闹起来。梓岚时而看着归林的鸟儿苦笑,时而对着收紧叶片的枝条叹息,却丝毫没有下山的打算。
沉重的夜幕落下,将梓岚裹住,好像它读懂了梓岚逃避的懦弱心思,想尽办法帮助她藏匿在这山林之中,躲得哪怕半刻的安宁。
“梓岚?”通往山下的林间小路上亮起的火把,清朗呼喊的嗓音,是卫风,卫风寻来了。
“我在这里。”梓岚本能地应道。卫风漏夜前来寻找她,山路难走,她心中所有的颓丧,在此刻都化成了担忧,只顾着祈祷卫风莫要再黑夜中滑了脚,却忘了自己顿了许久,猛然站起,双腿麻木头脑发晕,又跌了回去。
磕伤的腿腕,哪比焦急寻来满头细汗的卫风重要?
此时,她方明白过来,哪怕卫风要走,哪怕燕鲁终究你死我活,她对他依然不舍。她想,此情过于深沉,甚至超乎了她的预料,若是哪日燕鲁两国不能容他们,或是他们迟早兵戈相见,她也不忍责怪他的。
卫风寻到梓岚时,梓岚跌坐在地一言不发,傻傻地看着他,却又什么也没看清。卫风大约看出了梓岚的异样,一个箭步上前扶起梓岚,蹙着眉柔声问道:“可有伤着?”而后不等梓岚回答,便自行捏了捏梓岚手臂,查看是否有骨骼受伤。
“可还能走动?”卫风再问。
梓岚在黑暗中努力地睁大了双眼,她想看清卫风脸上的担忧,奈何火把在夜风中跳跃,挡住了她的眼,始终也未能看清。猜不透自己再卫风心中的分量,使得梓岚日夜悬着的心,总不得安定。
“莫不是伤得厉害?梓岚,告诉我,你伤着哪里了?可莫要吓我。”卫风的嗓音有些颤抖,心跳莫名的慌乱着。
“我……我无碍。”梓岚艰涩地吐出几个字,却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显得疲惫而又憔悴。
卫风似乎不大相信,待要询问梓岚是否还是不适之处,山林的夜雨说来便来,卫风不得已只能收住了话头。他脱下外衣将梓岚裹住,再问:“能走吗?”
梓岚点点头,仿佛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摇摇头。
“你拿着火把,我背你下山。”卫风将火把递给梓岚便背过身去蹲下,示意她趴上来。良久也不见背上增加的那一份重量,卫风惊疑地一回头,却看见梓岚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滚落,在火把下,泪珠那般精亮,却又不知不觉让他的内心为之一颤。
卫风心中有些闷闷的疼痛,再一细查,便消失不见,捕捉不到任何影子。他不知是何物,更不知从何而来,还等细细体会,便已然失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某样至珍至宝之物即将遗失,却又无能阻止一般。
就在那一瞬,卫风毫无顾忌的,完全出自本意,一个利落的转身便将梓岚紧紧地拥在怀里,似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收紧掌中即将流失的水。
他有些魔怔,几分认真几分祈求地说道:“梓岚,你我不易,都要好好的。”
他说他们要好好的,只此一言,梓岚便原谅了所有。手中火把不知何时落地,火灭时,她已埋入那个宽厚的怀抱,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
她想,今日足矣,他日卫风若真要夺取这天下,真要鲁国当那垫脚石,她也是愿意的。
多年之后,梓岚再回想起今日,猛然明白幼时读的《诗经》所言果然不假。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这极其短暂的一辈子,都在此中纠葛,欲要挣扎却又不舍当真挣扎开去,痛苦而又矛盾。
结此一生,梓岚满心堆着的只剩下苦,多少的甜再也不能填满她的心。
梓岚欲大度地让卫风离开,可她贪念这个背,还有这个背着自己的人,惟愿山路永无尽头,大方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她想下一次,下一次一定好好地与卫风告别,可每一个下一次都是她新的不舍的源头。
最终被卫风背下山时,她只能玩着小孩子的把戏,故意假装扭伤了脚,看他忙乱,看他慌张,她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她想她一定极坏,不配当个好妻子,但她一定爱惨眼前的这个人,否则又何必动这些心思。
她眼含热泪,说:“卫风,我们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