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是怎么威风赫赫地“揭竿而起”,怎么筹谋划策步步为营,仅离世子之位一步之遥。怎么一步不慎,误信了小人言,多年辛苦岂可大厦崩塌。又是怎么被世子陷害,被朝中大臣排挤,身边衷心之人尽数背叛,终究一蹶不振。后来,又如何到了边境战场,如何重拾信心,却又天不遂人愿。这些过往,方同统统说了个清楚。
梓岚震惊不已,原来,卫风一身热血,不甘于平凡,不甘于不公,拼命争取过,不论生死,皆可回忆。这,正是她苦苦寻觅的英雄,至此,梓岚方明白过来,她或许是慧眼独到,早在初见那一刻,她便透过他衰弱的病容,看到了骨子里英雄的气概。
对,梓岚忽略那些一蹶不振,也不能探知方同口里的重拾信心的真假,只是美化着他在她心中的印象。他是英雄,只是她心中的,唯一的英雄。
梓岚就带着她为自己过度塑造编织的英雄,日夜守在了燕军大营。她本以为这段时间可以无限延长,直到她静静地等待着他醒来,然后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彼此记住一生,相互牵挂。可惜,这个一生的牵挂并没有让梓岚等到。
一个月后,就在梓岚躲在心上人的大营中,做着最完美的梦时,老先生来了,独自一人。
老先生担心梓岚被人看出真实身份,又在燕军大营中,或有不利,于是偷偷前来,他告诉梓岚,他出去采药时听到一个消息,“燕鲁之战未起,鲁国却突生变故,国君召回大军,派往平定逆反。鲁军后日就要拔营归国了,老将军派人到处打听你的下落,赶紧回去吧。”
梓岚没有继续留在此地的借口了,国君召唤,她必须走,这是军令,军令如山,不得违逆。梓岚纵使有再多的不愿,还是即刻披上已经因为沉溺柔情而脱下的铠甲,翻身上马,最后问了老先生一句,“他,可还好?”
老先生回答道:“好在啊将军年轻,有些身子底子,不日便可醒来。”
“好。”不日便可醒来,有这一句话足矣,梓岚放心了,她翻身上马,挥挥马鞭便算是告别了。
看在老先生的眼里,梓岚潇洒,毫无拖泥带水之态,然,他却不知,那副潇洒背影的背后,早已泪流满面,里面有不舍,有不甘,还有对战时的痛恨。
“难道,注定你我有缘无分?”梓岚不懂,为何她守了卫风一个多月,他总是不见醒来,而就在鲁国有变,她必须离开的时候,他却要醒来呢?他醒来第一眼看到不会是她,更不会记住她最美好的样子了。
梓岚想的很简单,她知道他们迟早在战场上相遇,所以她唯一的想要的,便是在此之前将自己留在他的脑海中。她不愿他们的第一次相见便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或许,她还满身血腥,蓬头垢面。
他们注定是敌人,所以她连在战前,想要为心上人留下一个率真姑娘回忆的机会也没有吗?
她落着泪离开,他终于醒来,却从来都不知还有一个叫做梓岚的姑娘,已经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卫风的清醒,自然换来了整个多数将士的重生。他们或对王都朝堂的死心,或因他战场上百发百中的弓道,或因常氏老将军的恩情,几乎在这场伤病之后,都认了卫风为主。他们深知这场认主代表什么,或许是新的危险与死亡。
毕竟,卫风是带着暴怒和报仇的念头,才强行将自己从黄泉的路上拉了回来。所谓报仇,必然与世子血刃,那是与直白的战场不同的又一条不归路。
在卫风昏迷不醒的这段期间,众位将军的联名上书早就送到了王都,可惜世子集势已久,并非一封奏折便可扳倒。不过好在朝中还算有那么一两个衷心的老臣,愿意为卫风和常氏说上几句话。
而结果,照样不容乐观,最后燕国的朝堂仅为了尔虞我诈,闹的鸡飞狗跳。国君为了平衡朝堂,更为了显示自己挽狂澜于既倒的本事,最后模棱两可,模糊地处理了这件事。无非就是和稀泥,言语间原谅了常氏一家,并非是承认常氏没有勾结外敌,而是看在常氏老将军多年劳苦功高,功过相抵,不予计较,大有一副仁人之君的模样。
至于卫风,在世子党的极力鼓动之下,当然就变成了主谋,即便王琰的证据确凿,那也不过是将王琰看做了卫风下属的结果。王琰当时想的果然没错,这场战争的结果,终究还是他们这些小角色以死亡来传达开始的信号。
只可惜,他明白与否,都逃不过最后属于他的结局了。
经过朝中众多大臣的商议,最后商讨出一个中间的法子,便是将卫风大将军的职位卸去,传回王都与王琰对峙,之后在作定论。这大概是世子党目前能想出来的,最能平息民众之口的又最为温柔的,对于皇子的处置方式了。
国君手谕传到边境时,已经九月,天气开始转冷,而中军帐中更冷,随便一个将士的目光皆能把那传谕的内侍冻死当前。
将士们纷纷望着主位上的卫风,他的毒疮二次复发,加重了伤势,因此便得等到来年五月方可痊愈,老先生走时再三叮嘱切忌不可动怒,他们都在担心着这一纸手谕彻底激怒卫风,再次诱发更为严重的伤势。
内侍昂着头执着手谕,一副见手谕便如见国君的高高姿态,等着这位六皇子即便不愿,却不得不卑微地接旨,跪在他的面前三呼万岁。而事实上,若在早上几个月,卫风肯定会这么做,差就差在了这位御前的内侍没能给自己挑一个好的时间。
卫风显然没有像将士们所担心的那般毒疮再次发作,而是接连苦笑几声,可那苦笑又着实郑重其事,更像是一种告别,告别今日以前那个愚蠢至极的自己。他的苦笑再苦,看在内侍眼中也是笑,是对国君手谕的大不敬,更是对他这个身处王宫,每日皆被大臣与各宫夫人们讨好的红人的耻辱。
内侍阴恻恻地嘲笑道:“六皇子再不接旨,只怕不日便要笑不出来了。”
卫风应声止住了苦笑,再抬眼时,已无初来边境大营时的浑浑噩噩,眼底只剩下决绝和森冷的寒意。他两步走到内侍跟前,就在众人以为他要逆来顺受,将要出声阻止时,他却一把捏住了内侍的脖子,连求救哭喊的机会都未留,便捏断了内侍地脖子。
“六皇子……”看着内侍惊恐未散的无神双眼,方同便心知这场战争在准备好之前,又被迫提前了,但至少表明了卫风的决心,他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即便我忍让,自然不能保住常氏一族,既然他们说我反了,那我便反给他们看。”卫风在一败涂地之后但求一死,图个解脱。而现在他才发现,只要这个世上还有皇权在,哪怕就是他死了,他们也能有办法让他死不瞑目,既然如此,他何必要如了他们的意。
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之,他卫风也该去夺一回了。
卫风抽出匕首割下内侍的头颅高举起来,大喊道:“将士们,燕国国君昏庸无能,任凭奸佞小人当道,残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我,卫风生为燕国六皇子,当为表率,愿为燕国清除奸佞,整肃朝纲,今日杀内侍以表决心,谁愿意追随于我?”
“臣等誓死相随。”大帐中跪了一排的将军们,声如洪钟,视死如归,坚定不移。
当天,卫风便下令,彻查大营中世子心腹宠臣,凡是与世子来往过于密切之人,一经查实,全部枭首,并将其中已为世子立功的一二人头颅,八百里加急送去往王都世子东宫,以示威胁和震慑。
世子被这八百里加急的“礼物”显然吓得不轻,翌日便在朝上狠狠地参了卫风一本。可参完他才反应过来,卫风远在天边,杀传旨内侍,不受君命,军符在手,完全可自立为王,又怎会在乎这些不痛不痒的参本?
世子或许养尊处优,不懂战场上的杀戮,但他绝对是优秀的权谋者,即刻便想到了症结所在。待国君问世子该如何处置这个逆子的时候,世子急中生智,劝国君稍安勿躁,先以怀柔的手段讲卫风骗回王都,许以重金封底等好处,待人回来了,缴去军权,自然便由他们处置。
他们高估了自己的本事,更低估了卫风对于他们的恨意。卫风拒不领旨,躲在边境之地,养兵买马,养精蓄锐,只待有朝一日杀回王都,活刮了那些恶人,为常氏报仇。
自常氏被灭族那日起,卫风便当自己死了,以一命换回了另外一个可以报仇之人。
为了报仇,卫风放下了狼毫笔,拿起了刀剑,日夜在校场上折腾着陪练的将士,也折磨着自己。他用疼痛入骨髓的方式,逼迫自己记住这不共戴天的仇恨。只几天,卫风便从一个朗润的公子,变成了一头嗜血的狼。
而燕国边境的这个大营,再不是仅为燕鲁之战而存在,为一切战时存在,为卫风存在。卫风是狼,他们便是狼嘴里那尖利的牙,时刻都准备着撕咬敌人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