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洛玉书送姚英偷偷摸摸回了府中,姚英便暂时闭门不出了,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九月二十八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诞,而九月二十九日,便是太后娘娘要在畅春园宴请各家青年才俊和闺秀的日子。宫里也派遣了教习嬷嬷,教授姚英宫中的礼仪规矩,以防她在宴席上有失了体统。姚英这几日便是同姚云一道,关在家中跟着教习嬷嬷学习、训练。
可姚英关在家里并不知道的是,自从她和洛玉书三日前一别,他便转头去了永山王府。
那时杜函经还在书阁里和忠叔一道整理着书卷。洛玉书便气冲冲地往里头闯。边上跟着的小厮拦也拦不住,只得无奈地抱着洛玉书的大腿,劝道:“洛庄主,您容小的通禀一声,您这样硬闯不合适!哎!洛庄主!”
可是小厮的话洛玉书仿佛压根没听见,他用力挣开小厮,推门而入。杜渐卿却并不惊讶的样子,十分镇静,道:“忠叔,你先出去吧。”
忠叔答了句“是”,便放下拂尘,退出书阁,关上了门。
“你还是知道了。”杜渐卿看着洛玉书气愤至极的表情,并未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变化,依旧淡然道:“本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觉得此事你不知道对你更好些。”
洛玉书忍着怒气,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分明,只见他紧握着拳头,咬紧牙关,问了句:“为什么是姚英?”
“为什么不可以是她?”杜渐卿更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总要有个人的,姚英最适合不过了。”
洛玉书的怒火似乎已经到了极致,他的眼神里甚至带有一丝丝地杀意。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答应过我,你不会伤害姚英的。”
“伤害?”杜渐卿突然笑了,还不是淡淡的笑,而是仰天大笑,笑的那么放纵,笑的那么鬼魅,他这一笑却叫洛玉书怔住了。
“你觉得这是伤害?”杜渐卿丹唇轻吐出这句话,仿若毫不在意,继续笑道:“许是你还没有见过我真正伤害一个人的样子吧?”
洛玉书不知为何,心底的怒火之中却转出一丝凉意,他深深的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让他产生了从心底涌现出来的莫名的恐惧感。“可是你明明知道她对你一直有意,你纵是对她无意,也不必用这种方式让她绝望。”
“我告诉过你!”杜渐卿有些恼火,语气有些快,说道:“我跟她没有可能!”杜渐卿几乎是低吼着说出这句话,可他自己却知道,他的心里不知何时也悄悄地滴了血。
忽然,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沉寂之中。
转而,杜渐卿将手中的书卷放回书架上,他举起一台烛照,照着打扫清理地差不多的书架,一边缓缓地看着,一边喃喃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洛玉书从怀里掏出一块沉香木制作而成的腰佩,虽说这腰佩看上去年头已久,可上面刻的字却清晰可见,遒劲有力。
“处一世而若流兮,何久永而伤情。乐此言而内抑兮,壮大观于庄生。这是刻在这沉香木上面的字。这是李翱的《释怀赋》。我在静心潭下发现的。这沉香木沉入水底,起先没有被人发觉,我在潭水边上找了许久才看到。”
杜渐卿走近前来,拿起那块腰佩,仔仔细细地看着,好似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自己眼睛里一般。“不错,是李翱的诗。当年祖父也是甚爱李翱的诗词了,竟拿着他的诗给自己的孙子孙女起了名。如今你见了这东西,自然就知道此事于函经有关,也与我有关。”
他走到书桌前,研了几下墨台,提笔,写下——“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他停下了笔,看着洛玉书已经渐渐恢复理智的脸,道:“你可以走了,把她送来见我。”
洛玉书站着不动,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杜渐卿抬头看着他,看见他眼睛里闪烁出来的那一丝丝反抗而不顺从的光芒,只是笑笑,轻蔑地说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的盐商,若不是我舅父魏良辅——这个江南巡盐道在后面支持,你以为你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么?”
洛玉书长呼了一口气,终于放弃了抵抗,转身准备走了。只听杜渐卿在他身后说道:“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下次再来我屋里,要敲门!”
洛玉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阁,离了永定王府,骑上马,飞奔到了洞庭春。
他一进门便看见灵玥姑娘在招呼一个客人,灵玥也看见了他面色如灰的表情,忙应付了几句,便走上前来,问道:“怎么了?”
洛玉书摇摇头,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嘱咐道:“你去安排人送她去王府吧。”
“什么?”灵玥惊诧道:“可她还……”
“这是大少爷亲自说的。”
“好吧……”灵玥不再说什么,只是十分担心地走上楼去。她穿过若干莺莺燕燕的房间门外,走到了最为僻静的最里面,停在了“陌上尘”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门开了,白梅见是灵玥姑娘,十分开心,道:“灵玥姐姐!是你!快进来!”
灵玥走到内堂,见到正站在方木桌前认真地画画的冬晴,只见她气定神闲,拿着笔,似乎并未发现有人到来。灵玥轻声道:“冬晴?”
冬晴停下了手,缓缓抬起头,看到灵玥关切且无奈的神情,她眼中方才绽放出来那样明媚的目光,一瞬间也消失了。“是叫我过去么?”
灵玥点点头,冬晴缓缓地放下了笔,慢步走到铜镜前,看着还稍有些苍白的自己,略整理了发梢,盘起了低垂的发髻,带上了一直南海东珠的发簪,施了施粉黛,涂上了红唇,一时间,竟是满眼的倾国之色。
“走吧。”说罢,冬晴出了门,只见门外已有小厮等候,白梅正要跟上去,灵玥却抓住了她。
“这回,只有她自己去。”
“冬晴姐姐去哪里去?”白梅看冬晴脸色不好,关切地问道。
灵玥解释道:“被人请去府上弹琴去了,不要担心。”
白梅从没见过冬晴离开洞庭春,她连离开自己的屋子的时候都很少。她不知道冬晴是得了什么病,自从灵玥姑娘将白梅送到冬晴身边,她就一直在伺候着生了病的冬晴。她给冬晴讲了自己的遭遇故事,冬晴听着听着都流下了眼泪。在白梅的心中,冬晴是真心疼惜她的人。
“那冬晴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白梅再次问道,这次灵玥没有作声,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开了陌上尘。
九月二十九,昨日太后寿诞,皇城里放了整整两个时辰的烟花爆竹,清晨起来的时候,京城里还是弥漫着火药燃烧之后那股子呛鼻子的味道。不过各家府苑早已忙碌了起来,昨日各府在位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已进宫谒见贺寿,今晨各府的公子小姐们也赶着大早往畅春园赶去。
畅春园地处皇城西南郊外三十余里处,这里原是有一处温泉流出,后建成了个皇家别苑,历代先皇都喜欢在天气转冷之时来此处修养。本次设宴就是选择了温泉边上的——汤泉宫作为宴饮之地。
姚家的车马到之前,各家的车马早已到了一大半了。姚英和姚云一同前往,教习嬷嬷和二人的贴身侍婢也都跟在车下。
“大姐?你说今天能不能见到赵祯公子?我听沫沫说,这次京城四美之中除了慧园国师以外都来啦!”姚云又摆出一脸花痴又期待的表情,倒叫姚英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小妹自小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每一个感兴趣的,唯一感兴趣的怕就是这街坊邻里家长里短的传言八卦了。“真是好期待啊!”
姚英无奈笑道:“那你是期待哪个呢?”
“那肯定是四美之首——赵祯赵公子啦!”姚云激动地说道:“说来也真是,这赵家究竟是上辈子积了什么福?竟是出美人!宫里头的赵贵妃那是艳压群芳,宠冠六宫,专宠十多年!南海都督家的那个赵沁儿也是,你说她在这京城里说美貌第二吧,都没人敢说自己第一!连她的哥哥赵祯赵公子都是一个美!还四美之首!真是气死我了!”
姚英笑笑并不在意,她知道姚云虽然嘴上不说的,但她始终嫉妒赵沁儿在女学里头占尽了风头,故而对赵家颇为在意。
“你若气恼,便不要去看赵公子了,听说梅公子也会来,你何不去梅公子处讨教一下作画?”
晋国自先皇惠文帝以“女子德才兼备,利于社稷家国”的圣旨,城南靠近学子苑北侧处设立了女学,聘请了名师,供世家、为官之女眷在此学习女德、女红、才艺、诗文等技艺。去年又因请来了江南最有名的画师梅南湖在此授课,梅家举家迁入京师,而这人称四美之一的城南梅夕渔,便是梅公的小儿子。
梅公虽无功名在身,可画作可谓举世无双,世人皆知,各家女眷学习画作技艺,也对其多有赞扬,故而梅公的三个儿子也都被请来会宴。
“哎呀,梅公子他时常帮梅老先生整理画作,我在女学经常就碰的见他,没什么好奇的了。那杜大哥向来与你交好,我也见过了。就是这赵公子,从来没见过,我定要去看看。”
姚英听到这里才忽然意识到,杜渐卿也会来。
姚英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准备好面对他,毕竟他已经断然拒绝过她了。
那时正是今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杜家邀请众人在府中赏月,姚英也在列。姚英只记得那夜的月色特别美,是这么多年来见到的最明亮最大最圆的月亮。那晚夜深,众人都留在了永定王府的客房中休息,可姚英却见那月色太美,舍不得回到屋子里,便独自一人留在凉亭里面看着漫天的月色星光。不知何时,杜渐卿也出现在凉亭里。姚英听见了他的脚步,回头看他,只听他轻声细语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姚英看着月光撒在杜渐卿的脸上、身上,他那件白衣胜雪的外衫在月光下竟散发着迷蒙的光芒。许是那晚月色太美,许是那晚酒力微醺,姚英想起了十四岁时那道从杜渐卿背后散落的那片正午的阳光,沉醉而不能自拔。不自觉地,她脱口而出:“我在想你。”
“你不该想我。”杜渐卿缓慢而坚定地说了一句。
姚英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在月光下依旧那样美,那样美,美到视线都已经被泪水模糊了。可他依旧转身走开了。
“小姐!畅春园到啦!”外面雁南的声音突然响起,姚英才拉回了思绪,起身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