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通彻侯六十大寿。通彻侯,戎马一生,跟随先帝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战功显赫,被当今皇帝封为通彻侯。这些年已不理朝事。
时至今日,威风扔在,当年跟在麾下英勇杀敌的将领从全国各地赶来为其祝寿,就连当朝的太子殿下也来了。
从早上起,门庭鞭炮声不绝于耳。苏谦一大早就站在门口同他爹迎接客人。
我一大早就摸到山上来,找到苏墨的墓碑,“慈父苏定立之”。
慈父,慈父……
我在口中一遍一遍念着,一闭上眼当日的情景便涌上脑海,压得我心疼。
我八岁那年,和大哥苏谦跟着父亲去芜湖小镇拜祭故友,父亲说,这位故友当年是为救他而死,是以每年都要带我们去拜祭。
那年清晨,天有些蒙蒙小雨,早晨睡意葱茏,实在不想去,娘亲心疼我也说我不用去。父亲不肯,发了好大的脾气,将我从床上拽起来拎到马车里,那时等在马车上的苏谦因我被父亲训了笑得好开心。
一路走去,慢慢也就忘了不开心的事情。
我同父亲的关系一向不大好,我天生不爱拿兵器,不爱学武,喜欢画画,成天同娘亲嚷嚷着以后要做个行侠仗义的女侠想走江湖,劫富济贫,娘亲笑开了花说好,说我家墨儿就是江湖女豪杰。
那时尚不懂江湖女豪杰这几个字,但隐约还是有些明白了,很欢喜。
苏谦冷冷哼着,“女侠的武功都可高了,你那半吊子,连个剑都不会舞如何做女侠?”
因着这句话,我还同苏谦打了一架,教武的是父亲手下的副将,副将说我的习武天赋很强,是难得一遇的习武天才,父亲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虽然不爱学武,但我想做个武功高强的女侠。
过了几日,便特别厌恶了,江湖女豪杰这几个字被我撇到脑后,我也不再去动那些练兵场里的剑,成日拿了父亲书房的毛笔,唤了下人研磨,将画从大门画到后山,练兵的那些小兵哈哈大笑,笑我画的东西什么都不是。
父亲回来看到我的杰作,毫不客气教训了我一顿,罚我不许吃饭,且蹲马步蹲了整整一夜。两腿抖得跟筛子一样,半个月不能正常走路。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他却这样严厉,是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好。
可终究是父女,我又时常受罚,倒也没有什么。
只是,拜祭完父亲故友的第二天,芜湖的雨下的特别大,过路的山体崩塌,马车过不去,我和大哥还有爹就留在了芜湖小镇的客栈上。
雨越下越大,那晚半夜听得雷声滚滚,我被吵醒,哥哥睡在里面跟猪一样,毫无察觉,听得外面有人慌张道,“发大水了……”
“快逃啊!”
伴随着的还有涛涛怒吼声,我心中恐惧,正准备爬起来,窗户大门却唰一下破开,大水涌进来,与此同时还有我爹,冲进来拉住房子正中的柱子,他大吼一声,“谦儿!”
大哥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情,父亲已长臂一展将他揽进怀里,眼看着我被水冲走。
可明明,明明当时离他最近的是我啊!
当年被大水冲走幸运的是留着性命,不幸的是有些不轨之徒乘着这样一个混乱的时候将那些失散的孩子收拢在一起,然后卖掉,挣黑心钱。
恰逢沉香宫第一年向外买小孩以培养做杀手。
我便被卖进沉香宫。
我从小不爱拿武器,却要被逼着拿兵器去杀人。
明明想过做女侠,却做了闻名江湖的女杀手。
初初两年,原本心智未通,明明是回来了,为什么不开心,百里,我只是心伤罢了。
那些年心伤地要死,慢慢明白我是被舍弃了的事实,便有些轻生,公子说,“这个世上只有你是你,除了你,谁都不会拿你的命当一回事。”
公子说,“我予你名字,虞,小心谨慎;叶,一叶障目,藏于万叶。”
公子说,“从今我教你武功罢。”
或许曾经还想过回来,可成为影杀的那一天,去了都城,站在皇宫大殿的屋顶上,高高的,那座后山上的常青树一览无余,那里住着的人,我总算不再想要。
回去的途中特意路过芜湖小镇,我便将那几年未曾离身的玉佩丢进河中,从今以后,我再不是那个苏墨,我只是虞叶。
只是,那个江湖上闻风丧胆,正道人士得而诛之的沉香宫的二殿主虞叶罢了。
只是执着月影在黑夜中潜伏的杀手罢了。
我将头靠在墓碑上,黑色的大理石纹理清楚,我仰着头,明明今个是个好日子,怎么这天空黑云笼罩呢?右眼皮一阵一阵地跳不停。
找到我的却是太子殿下,走到我面前,笑道,“这满府的人都在找你,可怎么也找不着,我猜到你在这里。”
果真,这些年最能看透我的也许是他。
他又说,“父皇病重,定要找将军府上的百里枯,虞叶,我要你杀了他。”
我皱着眉头,捏着墓碑一角的手心冰凉冰凉,“能不能不杀?也许,也许他并没有那个本事救人!”
他狭长的丹凤眼微眯,射出一丝冷意,“也许?你应该明白,也许这两个字在我的生命中从来都不会出现。”
是啊,公子一向杀伐果断,断不容一丝一毫的差错,是以,教我时最先教会我的就是不要出差错。
“我让飞燕表演给你看的那出故事你应该看懂了,乘着现在苏府热闹,杀了百里枯,然后回沉香宫,府外文筹接应你。”
我正欲说我服了蓝玉的药,他却轻飘飘道,“蓝玉的药也该解了,若没解,这是解药。”
他将一小玉瓶扔过来,我稳稳接住。
“人妖殊途……若你执意呆在这儿,可知有什么后果?他们迟早识得你是假的,趁现在还来得及,早点撤了吧。”
“假的?”我低头盯着这蓝色雕花的玉瓶,“可公子,我若是真的呢?”
“你说你是十年前失踪的苏将军的千金苏墨?”
我点点头。
他蹲下来,伸手勾起我的下巴,神色有些难辨,半晌唇边却勾起一抹冷冷的笑容,“这模子确实有几分相像,嗯,我记得你似乎也是因着十年前那场大水机缘巧合进的沉香宫,这么说来还真有那么一些可能。”
“我的确是。”他捏在我下颌的手慢慢收紧。
良久才冷冷“哼”了一声,甩开我,“就算是又能如何?”
“虞叶,我是不是太迁就你了,你知道我的脾气,一柱香后你要杀了百里,文筹在将军府的东门,若到时候你没出现……后果你自己想。”
后果,后果还能怎么样。
他离去不消一会儿,百里又来了,有些无奈地拉起我,“丫头,这宾客都坐满了苏谦找你找得都快疯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捏着手里的解药,笑了笑,扔在身后,拍拍身上的土,随着他便走了。
这么多年,今个便有豁出去一切的决心。
我想做回苏墨,也许再也做不回那个天真还会朝着她母亲撒娇,同她父亲,大哥吵闹的苏墨,起码也要陪在他们身边,陪在我娘亲身边。
什么公子,什么虞叶,什么沉香宫,什么左相被刺统统都一边去。心中隐隐浮现那个手执桃花扇的男子,突然觉得前方一片光明。
这世界上最令人不能接受的是前一刻你还以为光明坦荡,下一刻却已身处地狱。
我同百里同去将军府的大厅,还未走近,便听得鞭炮声响,一派的欢天喜地,苏谦站在门外神色却是有些不对劲,想是招呼了一早上的客人,现在难免有些劳累。
我同他笑道,“大哥。”
他没有应,同我使劲使着眼色,那一刻心中便有不妙,顷刻间大厅涌出大批官兵,镇北将军洪大的嗓门响起,“杀害左相的凶犯,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在这些官兵的后面站着的最中央的居然是我前一刻想着既往不咎,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的父亲,站在正中间的是大周朝的太子殿下—沉香宫的公子,再旁边的,就是前一刻我还存有幻想的洛胥扬,大周朝的洛相,另一边的居然还有二皇子,三公主,苏谦,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大概是这大周朝的重臣。
袖中的月影滑至手上,周身一阵一阵地发凉,却还要强自笑了,道,“苏将军这话说得莫非太严重些了,什么左相,我不明白,哪怕是将军,讲话可得有证据。”
洛胥扬让开一步,从旁边让出一个着着浅色官服的男子,神气地指了我道,“我认得你,虞叶!八年前,你不过是沉香宫采衣手下的一名侍杀,我可记得你当年的样子,自然也记得你的名字,如今的沉香宫的二殿主虞叶是也。”
这男子,采衣,我却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同胥扬一块逛街遇见了几位同在一朝为官的大臣,当时没有注意,现在想起来,大概那时胥扬就已经开始怀疑我,那几日的异样,原来,原来如此,诓我来苏府,不就是为了今日。
这男子名唤王军,当初采衣为了他背叛沉香宫,如今还被关在地牢里,这人却为官,过得一派快活。早知,当初就该杀了他,今日也不至于此。
手中的月影攥得紧了又紧,百里却将我护在身后,“什么虞叶,这位姑娘是苏将军前几日寻回来的千金,苏墨!苏将军,你说是与不是?”
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没有闪躲,盯着我,却也没有立马开口承认。
“百里神医可不能乱讲,这苏家一门三代为将,忠心为朝,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可听说这沉香宫的虞叶可是冷心冷情的杀手,手段残忍,又怎么会是那失踪已久的苏墨呢?”
说这话的是太子殿下,他眼中带着一抹戏谑,一抹万事都在掌控之中的得意,而我只不过是他早已布好的网中的蝼蚁,这便是他说的后果。
先不说苏将军知不知晓我是不是真的苏墨,为了苏家一门的名声,恐怕也不会承认我,果真,听得他斩钉截铁道,“不是。”
百里不能相信,高声道,“不是?好你个镇北将军,当初若不是她求了我来,我是死也……”
我轻轻推开他,止住他的话,看他面色难看,笑了笑说,“百里,不用说了,这是我摆脱不了的身份,今日我若是死了,”我看了看那个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太子殿下,“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出这将军府。”
苏将军面色发寒,不知他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差点毁于一旦而心惊呢,抑或是别的原因呢?
即便到了这最后关头还是要争上一争,我大声问洛胥扬,“敢问洛相,如何能证明我便是杀了那洛相的凶手?”
洛胥扬上前一步,手中执扇,一袭白衣,仍是初见的模样,只是那扇子定然不是那桃花扇,可这张脸此刻却冷冷的,比那冬日的寒冰还要冷,他冷声道,“月影便是凶器,仵作都已经确认了。”
“据我所知,二殿主素日身上从不离这把月影,难道四个月前月影不在你身上?”
我再无话可说,那个娇蛮的三公主却得意大喝一声,“杀人凶手!还不束手就擒!”
二皇子急忙捂了她的口。
这庭中每个人在做什么,什么样的表情此刻却如画般刻在我的心中。
不屑,鄙夷,得意,冷漠……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明白的,可笑我还存了那许多的幻想。
我抬手亮出月影,那又何妨,就算死也该拼上一拼,四周的官兵一阵骚动,手执长矛顷刻后退后又步步紧逼,百里按上我的刀,摇摇头,“丫头,不可。”
苏将军大喝道,“这凶犯已穷途末路了,百里神医你不要再试图劝服,快离远点……”
百里一怔,神色间俱是怜悯。我苦笑道,“我也不愿意到这个地步。”
使劲将他推开,他一时不妨摔在地上,也惹的周边官兵一阵骚动,趁此机会,我便出手,月影在手舞得眼花缭乱,几个月没用,稍臾,感觉很快便回来了,这刀曾多次救我于死地。
这些人又哪能这么容易拿住我。
开始本来心存善念,下手时尽量挑着不要命的地方,可这样毕竟有些碍手碍脚,那些官兵却不管不顾,右臂一痛,便觉得那多日不见的血气涌了上来,下手不顾分寸。
鲜血溅在脸上,此刻的我一定很恐怖,过了一个时辰,杀得太猛,有些脱力,听到苏将军让苏谦加入战局,这是要撇清同我的关系么?我冷笑,一个闪神,长矛擦过脸颊。
听见那个十年来熟悉无比的人命令道,“听闻洛相也会武功,不如同苏少将军一同拿下这凶手!”
他二人一个人便够我应付的,更何况两个人,过了百招之后,刀被挑掉,苏谦的剑指着我的喉咙,胥扬的扇子架在我的脖子旁。
我喘着气,此番太狼狈,原来这些年的我也不过如此。
苏谦低着头说了声,“小棠,对不起。”
我笑了笑,不在意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小棠。”
“将凶犯绑起来。”
公子一声令下,立马有人涌上来,双手被绑缚,剑早已放下,洛胥扬的扇子还架在脖子旁,我笑道,“洛相,我都成这样了,还担心我跑了,还是洛相欲杀我而后快,毕竟洛相还曾说要娶我呢!”
他有些失魂落魄将扇子放下,现在何必又这番模样呢?
难道这戏还没有落幕?
“太子殿下,我想同镇北将军讲几句话,不知可否?”
“允了。”
镇北将军走到我面前,小心翼翼,担心我同他在这么多人面前说什么大不敬的话,我望了望天空,不知不觉间天上乌云散去,今天本来就是个好日子,却不是我的好日子。
我笑道,“你可知,我恨了你那么多年,那些年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你朝我伸出手,明明我离你最近,为什么救的却不是我。”
“我同魔障了一般,想问问你为什么。”
“可后来我却慢慢想,要是时间倒流,你会救最近的,还是不论谁最近,你都是最初的那个选择。”
“可笑我存着这样的念头好几年,最后还想找机会问问你,给一个自己一个原谅你也放过自己的理由。”
“我算什么呢?从来就没有人记着我,也没有人想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如今我站在你面前,你还怕我辱没了你苏家的名声。”
谁能受得了,说着说着眼泪几乎就忍不住了,离得最近的苏谦听到了这些话,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小妹……”
我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妹已经死了,死在十年前了,从苏大将军舍近求远救了大水中他的儿子,一个墓碑,一个墓碑算什么呢?就能代表所有的愧疚吗?”
“直到今天我才确信,我当初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被舍弃了。”
许久没有说这么多话,许久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脸颊的肌肉有些抽搐,想是动用地太频繁些了。
公子说得对,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谁来珍惜我,只可叹我一直自以为自己知道,心中却还存着这么一丝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念想,直到今天才算灭得连渣子都不剩。
公子,你果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