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四月份,亭下的海棠花开得一派灿烂,胥扬将它移到我房门口,清晨一出门,便可看得见这娇艳的海棠花冲我而笑。
胥扬说这海棠花喜欢阳光,而我房前的阳光很不错。
我站在海棠花旁,微微活动活动筋骨,丹田中仍无一丝气息。自那日桃园之后,便很少见外人,只有苏谦来过那么两三次,每次来都要讲讲他小妹的事情,仿佛终于找到能够倾听他讲这些事情的人,只可惜,他却不知,我并不喜欢他讲这些事情。
胥扬说,苏谦的母亲自苏家小妹走了以后,郁郁寡欢,这些年身体每况日下,三年前险些魂归黄泉,贴了榜以十万两白银招纳神医,居然还招来了这传说中“不死不救”的神医百里枯。
百里神医一向不屑于为这些权贵看病,想是那镇北将军威名远扬,这大周的百姓都敬重他,是以才不在乎苏夫人是权贵中的权贵,来为苏夫人看病。
百里神医说,苏夫人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
但总归,这命是保下来了。
而这三年,百里神医也时不时来府上,开些将养的方子,是以,苏夫人这三年养下来,身体算是好多了。
苏谦说,他爹想再要一个女儿,认为一方面可以补了失去女儿的缺憾,另一方面,也可转移了苏夫人的念想。
对了,这苏家小妹名唤苏墨,据苏谦说是个飞扬跋扈的主儿,从小便随父有过人的习武天赋,可惜苏墨并不爱武艺。苏谦说苏墨小时候曾说想当个女侠,劫富济贫。
苏夫人对这小女儿分外宠溺,简直当作掌上明珠,只可惜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从而导致苏家这些年有些惨淡的家庭氛围。
我倒是对后面这件事格外好奇,苏谦三缄其口,后来禁不住我一问再问,才算开口说了。
原来,约十年前,苏将军带了一双儿女去芜湖小镇吊唁故友,回来的路上恰逢天灾——大水。苏墨便被大水给冲走了,彼时的苏墨不过八岁。
夜晚,同胥扬提到这件事,胥扬说苏将军这些年一直从未放弃寻找苏墨。
我看着庭外海棠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也许是已经死了尚未可知。”
胥扬说,“芜湖天灾后,朝廷统计死伤人数,报上来的人口中并没有苏墨,而那些死去的人的尸体,苏将军一一辨认过了,并没有苏墨。”
“许是被大水冲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笑道。
胥扬面色有些沉重,“也许是真的死了,苏墨身上有一块玉佩,前些日子,有人拿着这么一块玉佩去典当铺,我接到消息,正好要去沉香宫,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一下。”
我心中一沉,“找到了?那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苏家呢?”
他摇摇头,“并没有,那块玉佩是被冲到岸上,然后被那渔户捡了去的。”
“你说得对,若是活着,为什么不回苏家呢,这么多年都找不到,恐怕是已经死了。”
也许是她回不去呢,这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而关于左相被刺一案,在我耳里却没听到比较多的消息,我试着问苏谦,苏谦也知道地不是很多,说,“胥扬调查这事,你可以直接问他嘛!”
又有些怀疑道,“你对这事为何这么上心?”
我含含糊糊道,“终归和沉香宫有关,我也想帮忙。胥扬每日回来就很晚了,看起来疲惫,我不大忍心再去烦他。”
他“哦”了一声。
吃完饭后,肚子微涨,便想着四处走走消消食,行到流水亭,看到胥扬着一身朝服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扇子放在一旁,眉头紧锁,似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看到我,便招招手。
走近了,他揉揉额角,拍拍身边的石凳,我笑了一下,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他笑道,“你来了以后,也没仔细关照你,这北方的气候同南方不同,你还可适应?”
“轻兰将我照顾地不错,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那就好。”他点点头,拿过旁边的扇子,桃花满天。
“我每每一开扇,你必要瞧上一瞧,可是喜欢我这扇子?”
我笑道,“公子这扇上的桃花太好看,小棠忍不住。”
他将扇子一合,递过来,“若是喜欢,便送于小棠了。”
我摇摇头,“君子不夺人所爱。”
他笑道,“不必,这桃花扇还是我自己画的,左右,改天我重新画一幅便是了。这桃花也该换换了,我这两日打算画个海棠扇呢!”
我接过扇子,“那就不客气了。”
他笑笑,“本来就不用客气。”
天色将晚时分,他唤婢女上了笔墨纸砚,我问道,“你这是?”
“画海棠啊,我今画了海棠,将纸送给文老板,明上早朝顺便取了来。”
想是一直随身带着扇子,没了扇子有些不习惯。
他身边的婢女为他研磨,他看了我一眼,我笑道,“画海棠呢,你看我做什么?要不要将我门口那海棠花搬下来?”
他摇摇头,“不用!”
我不好打扰他作画,便倚栏看石子路两边的君子兰,风渐渐有些大了,出来的时候穿得衣服少了些,渐觉有些冷,打算回屋,一回身,
“先等等,先等等……”
我只好不动,等他提着轻飘飘一张纸行到我跟前,桃花眼眯了问我,“看,像不像你?”
画中人支着下颌靠在栏杆上一双眼迷迷茫茫看了远方,就连这四周微暗的光线居然也能看得出来,我看了半天道,“画得真不错。”
他自豪道,“那是自然,你不知道我可是大周第一画手,就连宫中的皇后还请我为她画像,不过你可是我画的第一个女人。”
我笑疑,“你敢拒绝皇后娘娘?还有你那众个红颜知己,百雀楼的秦飞燕?”
“哎,这哪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不要听苏谦和邺之那两个混蛋瞎说。”说完又凑过来,“我们几个时常打赌玩玩,这赌注有时候玩得大了点,就被他们算计了,真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他这样一再解释,我笑笑不语,同我解释干什么呢?
他将画交给一旁小厮,一旁小厮小心翼翼接过了问道,“大人,要现在送到文老板店上吗?”
他应道,“让文老板用竹子做扇骨,这样从明天起我便每刻都可看得到小棠了。”
走在前面的我明明是听到了,却不愿再说什么。
我想我不太喜欢这样的气氛,算什么呢?
这丹田一日一日空着,在洛府中转瞬一月有余,有时候看着海棠花瓣上的朝露,突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个绵长的梦,梦中的自己名叫小棠,慢慢便以为自己就是小棠了,可我终归不是小棠。
明白到这点是因有一日半夜,突然察觉房中多了一个人,我以为是轻兰喊我起床,半睁了眼,天还没亮,隔着屏风,看见桌旁坐了个人。
心中警觉,轻轻抽出枕下的月影,却听来人道,“我坐在这已有一会了,你才察觉到,虞叶,没了内力的你这般无用。”
原来是文筹,我披了一件衣服,绕过屏风,看见那个狐狸正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冷笑道,“好像当初还是你设局让我服下那药的,可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狐狸轻笑道,“愿赌服输,我的二殿主。”继而道,“我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可让我好找,若不是公子,打死我也想不到你在这儿,我说你没这么怕我们吧,怎么跑这么远!”
“你以为我愿意啊?你和谁一起的?蓝玉?还是范易行?”
他一幅被轻看的样子,“怎么,就我一个人不行啊!”
“你一个半吊子,会点机关,再有点小聪明,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来到这洛相府中,不过,话说回来,公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他避而不答,问我,“你内力恢复了没有?”
我摇摇头,问他,“那你是带我出去的?”
“范易行还被困在阵法里头呢,这洛府怎么这么多阵法,依我这样的高手也防不胜防,公子的意思呢,是让你先呆着,不过小心些,恐怕那洛相已经开始怀疑你是杀了宋枢的凶手,你看着情形不妙就撤吧!”
“那不行,万一他最后认定是我呢?”
“你有什么好怕的,他会怀疑是沉香宫的二殿主虞叶,可不会怀疑沉香宫的一个小婢女,是不是小棠?”
我瞪了他一眼,“你赶快让蓝玉把解药给我送来。”
他阴阳怪气道,“你们这些粗俗的人,没个功夫就不能活人了。等这药效过了我再让蓝玉做解药吧。”
我被气得不轻,心中主意一起,将桌上的茶杯一扫彭地落地,少刻,便听得轻兰在外面问道,“姑娘,怎么了?”
他紧张地看看四周,寻找躲藏的地方,我得意看着他慌慌张张,指着窗户,他咬牙切齿压着声音道,“算你狠!”我看他爬过去了,才开了门,轻兰一脸焦急的样子,我笑道,“无事,突然有些口渴,一迷糊,就把杯子给打了。”
隔日的早上,一推开房门,就看见胥扬站在门外,今早有些雾,他的面庞在雾中,居然有些担忧,看我出来了,笑道,“我们去逛街吧?”
我诧异道,“现在?”
他提着扇子道,“现在,圣上今个身体不适,通知所有文武大臣不用早朝。”
我疑惑道,“那你不用调查案子吗?”
“案子?”他一愣,却转过身,“差不多了。”
“当初说要带你好好看看这花花世界的,自你来了以后也没带你出去过,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去芜湖那边吧,那边有好风景。”
我默默低了头不语,恐怕我是等不到那时候了。
昨晚的事情,胥扬恍若未觉。
就这样我们在这大清晨神采奕奕去逛街了,半路上遇见好几个胥扬认识的人,胥扬客气打过招呼,看那些人在我身上扫视一番,再必然要问问胥扬,胥扬打马虎眼应付过去了,终究有些不耐烦。
我走在他身后,听他低低自语道,“怎么今个不上早朝,这些人都逛街来了。”
他又回过头与我道,“我们先去文老板那里取扇子。”
文老板的扇子做得也太不错了,以竹为骨,卧在上的人分明是淡蓝色的一身衣服,不知怎地生生显出几分清冷之意。
文老板道,“洛相,为了配上这扇上美人的气质,我可是特意差人半夜去竹山寻的最清俏的竹子。”
胥扬瞧瞧我,又瞧瞧这扇,文老板好像才看到我一般,睁大了眼,“这就是扇子上的这位姑娘?我还以为真的只是画出来的!”
这大概是赞扬了吧,我冲他微微一笑。
他便皱着眉头道,“怎么看这姑娘周身并无那种疏离的气质啊,洛相,要不,我拆了这扇骨,重新再做?”
“不用,”他收起扇子,“做得很好。”
出了门他复将那扇子打开,试着扇了一扇,问我怎样,我只说道不错,但心中总归多了几分别扭,他又摇了摇扇,“不成,我还是画个海棠做扇吧,这扇子留在府里用就成。”
文老板店所在这条街,所开的店铺大多都是文房四宝并琉璃古玩一些的艺术品,进了一家名叫“墨轩”的店,正中格子摆着一盏碧绿色的莲花台,我正要伸手拿过时,斜伸进来一只手却先抢走了,我抬头,“虞姑娘!”
来人显然时分惊奇,这手的主人是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人,我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并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过这么一个人。
皱着眉头与他道,“你认错人了。”
来人却是不依不饶,“怎么会认错了?虞姑娘你不记得我了,当年若不是你给我银子,带我老母去看病,我景润又哪里有今天!”
我终于想起他是谁呢?
林景润,当年的落第书生。
这大概是我这些年来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大概五年前,我要去杀江中一家大户,那大户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府上守卫也太多了些,本来顺顺利利乘着半夜摸了进去,大概在那守了有半月余吧,摸清楚了这府上的一些规律,有八分的把握得手,也确实得手了,乘着月黑风高,我抹了他的脖子,只是此人是个大胖子,有些低估那肉的厚实度,被他给嚷嚷了出来。
我受了些轻伤,但因连着半个月吃得少了些加之出血有些多,便有些发昏。
等醒来的时候就被这正好寻找落第书生的娘给带回家了,他娘是个很朴实的农民,咳嗽着同我说些她儿子林景润。
言语间我明白了,这林家自生了个儿子就盼他以后能够在朝为官,好一改这个家庭贫困的现状,请了村里的教书先生为自家儿子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辛辛苦苦卖了家里的粮食送他去远处的学堂上学,寒窗十载,教那林景润的先生都夸他聪明,前途不可限量。这两口子非常欣喜,十八岁便上都城赶考,一直考了六年,年年榜上无名。
而这林家父母这么多年因着一直供儿子读书,家里也没钱治病,那几年身体也每况日下,可这儿子却只顾了自己不能高中的愁苦,一年一年下来,身上的自信被磨得一干二净,日日便在镇子的酒馆买醉,且言语间给他母亲透露了活不下去的意思。
他母亲越想越担心,便到镇子上来找,每日找着了将醉汹汹的儿子带回家,第二日这太没出息的儿子酒醒了复又去镇上的小酒馆买醉。
这村上有文化的人不多,素日里羡慕这家的人也不少,本来在做长期投资的人也停了投资,都说,“看那林家两口子的儿子,知识人呐!现在连个柴也不会砍,照俺家说啊,读书有什么用,你看村头的那大胖都能杀猪卖钱了,这读书先生说聪明伶俐有什么用,也得那考中了再说!”
这林家父母身子原本就不行,听着邻里间的冷嘲热讽,儿子也这样没有出息,成日操碎了心。
林家母亲流着泪说,“现今他这模样连个媳妇也找不上,姑娘你说考不上也就考不上罢了,可这寻死觅活地可让我这做娘的怎么睡得安稳,眼见我和孩子他爹没几日的活头了,我们去了以后,景润可怎么办呐?”
我听了,待伤养得差不多了,便去镇子上去找他,他还正被那小酒馆的小二给赶了出来,我跟在他后头看他一路摇摇晃晃回了村盯着他家的房子瞧了半天,不知在想什么,而后却寻了一个池子,准备往里投时,我在他后面来了句,“这世上的路千条万条,就这么一条走不通的路也值得你去死。”
我这话是说的不错,又没人逼着他要去中榜,林家母亲也说了不考也成,执着的是他一个人。
他回头来说,“我五岁的时候我娘卖了家里的玉米送给了教书的先生,让好好待我,为了供我读书,他们冬天连一件暖和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棉衣拆了又改,改了又拆,为我付出多少,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出人头地吗?”
说着说着泪便下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并不是没有才能,同我一块读书的王员外家的儿子连字也识不全,却中了第,你可知原因?”
没待我说话,他大声道,“那是因为王员外家有钱,塞了大把的银子!”
“这些年家里为了供我读书,早就家徒四壁,哪里来的银子去贿赂那狗官,我这一文弱书生除了会读几个字还有什么用,成日带累父母,倒不如死了算了。”
大概他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待他说完这些,我问他,“那你可知你父母这些年积累成病,每日还要拖着个病体到处找你,你死了,你父母也很快就要去见你了,到时候你们一家在黄泉下相见也不错。”
“你说什么?”他踉踉跄跄扑过来抓着我的袖子。
我冷笑道,“你岂不知,你父母日夜咯血,分明是已活不久的样子。你若是死了,只怕他们在这世上活着的日子也要再减上一减了。”
看着他满目不能相信的样子,我甩开他的袖子,“可不要说你不知道,你不过是装作不知道罢了,你瞧你这满身污秽的样子,再在这水里照照自己的模样,你觉得你可能让他们去得安稳些?不过也不用担心这些了,现下你跳了这池子,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用去寻你,死的时候也不用担心留你一个人在世上了。”
许是这话戳中他的痛处了,他跪在地上求我,“姑娘,你有什么法子?你可救救我,救救我们!”
“有能者自救,无能者求别人救自己。你父母的病我可以找人去治好,至于你—”我掏出一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这一千两是给你的,你可以去买通那考官,可你要想好,这不过是第一步罢了,凡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你若每次都要去求别人,只怕你余生同这贿赂二字是脱不了关系了。或者,你也可以拿这一千两去做个小生意,一千两你要做什么样的生意本都够了,做得好了也可够你们一家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后来,我便带了他父母去琼华山找了百里枯。
百里不能置信说,“你这样无情的人也会管别人的事,难道是这天要下红雨了。”
我没说话。
做好事的人未必有好报,可若不是这一家人心善,恐怕我没命也未可知,能拿银两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眼前,当年的清瘦书生如今也胖了,看这满脸红光的样子想是混得不错。
他大声道,“多亏当日姑娘指点迷津……”
站在另一格子前同掌柜交谈的胥扬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我赶忙说,“你真认错人了,我叫小棠,不是你说的什么虞姑娘。”
原以为在这偏北之地不会有认识我的人,谁想当年一念之善也招来今日的困境。
他疑惑道,“认错人了?可恩人的模样在下怎么会记错呢?”
胥扬走过来,问我怎么了。
旁边的掌柜道,“这不是林老爷吗?林老爷小的前些日子得了一白玉蟾蜍,那玉是上好的睢田出的玉,林老爷要不要瞧瞧?”
“嗯。”林景润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身边的胥扬一眼,大概是有些明白什么,向我微微一躬身,“想是在下认错了。”
胥扬问我,“还要不要看了?”
我笑道,“你看吧,我怎样都成。”
“既然如此,那走吧。”
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多年后的相逢太有些不合时宜,偷偷瞧了眼胥扬的神态,并没有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