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晴刚出差回来,钱大卫就迫不及待地约范晴吃午饭。当然,钱大卫定的又是一个体面漂亮的意大利餐厅。
范晴开着车在三里屯北小街的窄路上兜了好几圈,才算千辛万苦地停好了车。
进了餐厅,她正要跟领班打招呼,就听身后一阵高跟鞋响,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大呼小叫地对领班问道:“服务员,我们七个人,有没有位子啊?”
随即范晴就被谁推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刚刚呼啸跑过,撞了她一下。眼角的余光看到小男孩旁边站着个人,先是瞧见一双恨天高,粗粗的跟上镶了珠子。再往上,便看见一个粉色爱马仕鳄鱼皮包挡住了腰身的一部分,包上打了个五彩斑斓的丝巾结,由一双做了炫目美甲的白嫩玉手挽着。
这一切,都笼罩在一阵香气袭人的高级香水味和一片混乱的孩子发出的噪音里——这位贵客似乎带了好几个幼童,孩子们正在为了无聊琐碎的事情争来抢去。
范晴在心里叹口气:一看就是个暴发户,吃个饭也要插队。她没有发作,只是对领班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意思是:我素质高不计较,但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领班面露为难之色,迅速在心里盘算着起来:先到的这位小姐体面利落,显然是位高级白领,一望而知是西餐厅的常客。照说这样的客人符合本餐厅的定位,是该优待的,何况人家又先来。
可是呢,这种精英女瞧着上档次,坐下很可能就点个蔬菜沙拉,然后和她那同样精致,一样靠吃风喝烟活着的同伴一人一杯矿泉水,磨磨蹭蹭坐半天也花不了几个钱。
而另一方呢,瞧这位爱马仕阔太,一身华贵,大呼小叫,带着孩子、保姆以及疑似外婆奶奶的老人,与本餐厅的优雅气氛本来是格格不入的。但像这样的有钱姐姐,只要稍微撺掇一下,激起她的虚荣心,她能给每个孩子点一只龙虾当点心。
到底得罪谁好呢?领班正在为难,阔太自己发现了范晴,她连忙用娇滴滴的声音说:“哎呀,前面已经有人了啊。对不起对不起。你先来。”
服务生松了一口气,赶紧贴上笑脸,说阔太一行人说:“那您稍微在旁边沙发坐一下,我马上就好。”
范晴心想,刚刚倒是错怪了她,人家不过是举止莽撞了点,但并不是要插队。范晴对阔太笑了笑,以示感谢。两人四目交汇,这才看清楚这位阔太。只见她头顶高级发廊烫出来的一丝不苟的卷曲长发,颈戴能晃瞎人眼睛的钻石首饰,身穿艳粉色裹身裙,凸显傲人的胸部。面上皮肤油光水滑,一看就是经常出入美容院的。眉眼看不清,因为戴着LOGO巨大的墨镜。只看到嘴唇上浅玫红色的唇膏颜色和粉色爱马仕包遥相呼应,告诉你她不是不懂搭配的。
阔太很好脾气地向范晴点点头,就忙着招呼孩子去了。她带来的一个男孩转眼已经穿着鞋子扑到沙发上,另外一个男孩子就要推他下去,原来这是他看中的座位,疑似外婆或者奶奶的老太太正作势要打他们来制止。两个女孩子倒还算安静,都板着脸,抱着肩膀,气鼓鼓地互相不怎么搭理,大约是刚刚闹了别扭。
范晴注意到阔太带的孩子是两男两女,性别十分均衡。她真想让赵馨宁看看这一幕:据说如今这种儿女双全,经济富裕的女性被称为人生赢家。那么眼前这位,可以说是双倍的人生赢家了。生活品质如何呢?在年轻的范晴心目中,满地乱跑的孩子,素质不高的老人搅合在一起的生活简直就是地狱。然而她不知道,在很多人眼里,这的确是非常完美的,充满的亲情的大家庭日常。
范晴看够了这乱哄哄的景致,对领班说:“钱先生预定的两人座。”
服务生连忙说:“钱先生已经到了,二楼。”
服务生带范晴上了二楼,老远就看见钱大卫一丝不苟地坐在那里:一身熨烫得体的深灰色休闲西装,腕上一枚做工精湛的机械表。硕大的黑色公文包放在旁边,和脚上那双七成新的意大利皮鞋好像亲兄弟。
看见范晴过来,钱大卫忙不迭站起来帮她拉椅子,又向服务生示意可以拿菜单来了,把全套的绅士风度一一卖弄。范晴本来就大方,何况跟钱大卫认识一阵子了,对他这套熟悉得很,兵来将挡,处之泰然。远远看去,这一身黑白灰的两个人,好像一部黑白浪漫旧片里的片段。
范晴扫了一眼菜单,就对服务员说:“三文鱼沙拉。要油醋汁,单独放一边。给我一杯圣培露。谢谢。”
钱大卫面露欣赏的目光,说:“范工总是吃这么健康又有品位。我们公司那帮小姑娘,中午不是牛肉面就是宫保鸡丁饭,一点不自律,还个个喊着要减肥。”
范晴心里叫声惭愧,心想昨天她还在海鲜大排档和程小乐他们大呼小叫地啃皮皮虾。不知道钱大卫看见她的这一面会怎么想?她赶紧表态说:“我也爱吃三杯鸡饭。但下午四点甲方过来还要开会。叫沙拉比较快嘛。再说,中午吃太饱犯困。吃到不饿就得了。”
钱大卫微笑:“那我可真是荣幸极了,甲方都要排到下午四点才能见到的范工,百忙之中还陪我吃午饭。”
范晴笑:“算了吧,在你面前我哪儿敢说个忙字。再说四点开会可不是我排的,甲方大人都是快下班才来,然后让我们熬夜出方案。对了,下次咱们能不能去个好停车的地方啊?我真的不是非得在这种地方吃饭。”
钱大卫眨眨眼,说:“请你吃饭,哪儿能随便?怎么也得配得上你。这个馆子啊……”
范晴笑,学着钱大卫的口气接话:“我昨天来试过了。”
钱大卫点头:“对,不过不是昨天,是前天中午。”
范晴以手附额,做个夸张的表情,问道:“你是每次和别人吃饭都要先彩排一遍吗?”
钱大卫说:“对重要的人是这样。”
范晴笑问:“那请问钱总,谁是不重要的人呢?”
钱大卫微笑:“我从不和不重要的人吃饭。”
范晴笑着说:“那我太荣幸了。”
钱大卫殷切地看着她,说:“范晴,你看我们也认识了一阵子了……”
话还没说完,一阵响亮的手机外放声音唱起:
“我们一起学猫叫!喵喵喵喵喵……”
满餐厅的食客都转过头去,原来是方才那阔太一桌发出的声音:她正在给四个孩子每人发一台手机。孩子们立刻打开自己喜欢的视频看了起来。
钱大卫一边皱眉,,一边向那一桌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轻轻摇着头,说:“这国内的素质啊,这么高级的餐厅……”
范晴还没说话,就见钱大卫的表情由鄙视瞬间切换到惊讶,他低声对范晴说:“那是我客户!我去打个招呼。”
钱大卫站起来,向阔太那桌走去,面上的表情已经变成了他乡遇故知般的惊喜。
只见他走过去,将整桌的人滴水不漏地敷衍了一番,身体时而前倾,时而微侧,时而附身对着孩子们做慈爱状。假如说刚刚和范晴在一起的钱大卫是在演浪漫电影的话,此刻的钱大卫,就好像卓别林默片一般滑稽。
范晴头一次见到钱大卫在客户面前的表现,有点意外,又有点感慨:原来大家在客户面前都这样一副谄媚的嘴脸啊。试问全北京诸位大好青年,谁不是俯首甘为客户牛?
钱大卫回来时,面上犹自带着残留的灿烂笑意。他定了定神,把表情调整到深情殷切,继续刚才的话题:“范晴,你看我们也认识了一阵子了……”
阔太那桌又提供了新的背景音乐:“喜羊羊美羊羊,灰太狼红太狼!”
范晴实在忍不住,几乎笑出声来。
钱大卫既然知道这动静是自家客户发出来的,立场和刚才就不一样了。他说:“这国内的餐厅啊,人性化设施做得还是不够好。在美国,餐厅都有kids menu和蜡笔,给小孩子涂涂画画。小孩子就不会看手机了。”
范晴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说声抱歉就拿起手机走到僻静处接电话。
范晴刚离开,阔太就跑过来,一脸八卦地问钱大卫:“你女朋友?”
钱大卫连忙说:“还不是呢。”
阔太说:“做什么工作的啊?”
钱大卫:“建筑师。”
阔太眼睛一亮,说:“是不是设计房子的?太好了!你赶紧给我介绍一下!我正到处找设计师呢!”
她自顾自拉过一张椅子,坐在钱大卫这桌,等着范晴回来。
钱大卫心里叹口气:得,今天的计划看来又要泡汤了。
范晴接完电话,回到座位上。钱大卫连忙殷勤地为两个人做介绍:“这是范工,CF联合建筑设计事务所的主创建筑师。这是刘太,我最尊贵的客户。”
范晴赶忙摆出一个职业性的见甲方的笑容,客气地打招呼:“刘太您好。真是巧了,还没谢谢您刚刚让我先进来了呢。”
刘太一脸羡慕地看着范晴,连声说道:“哇!女建筑师!好崇拜啊!我正好有个房子,想请你帮忙设计一下。”
范晴听了这话,心里就开始叹气:得!又来了!自从念了建筑学,隔三差五就要听这句话。在亲朋好友的眼里,建筑师画图是没本钱的买卖,给他们家的装修出设计还不就是捎带手的事儿?她每次都推辞说:“我是做建筑设计的,我不做室内。”
当然这个托辞借口不能跟眼前这位阔太说。工作了五年的范晴已经修炼得很擅长应对各种无厘头的甲方。尤其是有些成功人士的家眷,一直养尊处优,到哪里都是别人哈着捧着,没听过一个“不”字,经常会提出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和问题。对这样的人,假装公事公办是最好的方法。
范晴做出很愉快的样子,说:“好啊,我们公司有室内设计部。您要是需要的话,我给您留一张名片。”
范晴的工作名片上留的是公司电话。这么一来,阔太真要是打起电话来自然有秘书挡驾。
谁知阔太并未接招,说:“正好我下午没事,不如一会儿就去你们公司谈吧?”
钱大卫在一边察言观色,早就看出范晴不想和阔太多说话。就替范晴说道:“范工今天下午要和甲方开会。要不改日再约?”
阔太好奇地问:“什么项目呀?”
范晴心想,这倒也不妨告诉,虽然你个家庭妇女恐怕也没听说过,就说道:“是阔达地产的一个商场的项目。”
阔太眼睛一亮:“阔达?那就是我们公司的呀!”说完看了一眼范晴质疑的目光,连忙补充道:“我老公是刘达。”
范晴惊讶了:“原来您是刘总的太太?”
阔太看范晴表情惊讶,问:“怎么?不像啊?”
范晴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说:“您看起来太年轻了。所以,我没想到。”
阔太得意地一笑,说:“都说我比他看起来年轻。有人说我像他女儿。”
范晴奉承地笑着,脑子里飞速地转着:两年前她还在一次业内活动上见过刘总和他的太太,那位刘太身材瘦小,身材扁平,脸色憔悴,很不起眼的样子,明显不是眼前这个胸围傲人的艳女。如果说这位是后来的太太,可她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又带着四个大小不同的孩子,也不像是刚娶的新媳妇。这大老板们的生活可真是够复杂的。也罢也罢,他们爱怎么乱就怎么乱,只要肯签合同付款,就是好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