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既已摊牌,朱元璋反倒放松稍许,暗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要看这袁珙今日有何计较。
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如此,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袁珙哈哈一笑,称赞道:“好!贵人沉着、果敢,遇事泰然不惊,果有豪杰风范,在下佩服、佩服。”微微拱手,又肃然道:“当年,蒙元横扫海内,席卷天下,灭国四十余,可谓海内披靡,终于横扫大宋,使我汉人为奴百余年,受尽凌辱,天下民不聊生。怎奈世事轮回,天命难当,如此凶悍的民族,也难抵富贵温柔侵袭,朽化堕落,将不能征、兵不能战,却又透支民力,开挖运河,搞得各地流民四起,终至大厦倾毁,偌大王朝一夕而灭,岂不悲哉。”
袁珙突然正身直视朱元璋,郑重道:“大明举义旗荡平暴元,使得目下国泰民安,一派太平盛世,实乃当今圣上救万民于水火之盛举,袁某要代天下百姓谢圣上之隆恩。”语罢,起身而立,端正衣冠,面南屈膝跪伏于地,恭敬叩首。
朱元璋未有任何表示,冷冷地看着他。
袁珙叩罢,长身而起,复坐于席前,言道:“我本世间一黎民,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但终有忧怀天下之心。抛去蒙汉之别,但觉王朝更替,不过是君王变迁,于民而言,只望太平安定,能够温饱足矣。历朝人君修德政则天下兴,行暴敛则江山覆,此理人尽皆知,却终难免覆辙,于江山则是变换王旗,于百姓却难免家毁人亡、生灵涂炭。今日得蒙贵人一面,万不能交臂而失之,想请贵人回答我一个问题。”
朱元璋明知袁珙已知晓他的身份,当下也不揭破,只冷冷道:“先生怎知我一定会答你。”
袁珙微微一笑,悠然道:“我虽是一介书生,但仍晓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代万民相问,贵人必以真诚应答。况且我对观人相术还略知皮毛,算得贵人命中将有三大劫数,如贵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可施以破解之法,为你救人三次。当然,愿意与否,还请贵人自决。”
朱元璋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仰天长笑,续又怒道:“真乃无知妄人,你既知我的身份,又自认有何德何能,能化解我命中的灾祸,如此妖人,正当剥皮示法、以儆效尤!”
身后那六旬老者和九尺壮汉不用吩咐,便已抢身而上,朝袁珙扑来。
六旬老者佝偻的身躯似是突然张开,身形似缓实急,一手拢于袖中,一手挥出,化为拳、掌、指、刀、锤、鹰爪、虎爪,竟似有千重幻影,笼罩袁珙四方,直教人左右失据、进退不得。
袁珙双脚尖轻点地面,妙至毫颠地向后斜略而起,每一个动作都似精心设计一般,恰巧避开招数来势,哈哈一笑,道:“原来是明教皓月护法游仙遥,好一招千影手,岳乘风可好?”游仙遥心神一震,也不答话,千影化为实形,向袁珙周身要穴点去,勿要以迅雷之势将袁珙制住。
游仙遥千影手未至,身旁的九尺大汉一拳已后发先至,拳力集聚一道,竟如热浪般灼人发肤。
袁珙眼神一厉,大喝一声:“好!”左手曲指成掌,硬接一拳,右手功聚双指,直点游仙遥眉心。
那九尺大汉晓得游仙遥乃是明教日月护法之一,功力仅次于前任教主韩林儿,与旭日护法岳乘风齐名,在江湖上可算得数一数二的高手,自问千招之内也难以胜他。可今日见这袁珙只轻巧一闪,便破得游仙遥成名多年的千影手化虚为实、显露真容,功力实是深不可测。他内功走的是纯阳路子,乃是自幼长于炙热沙漠、熔岩洞窟,以异人处习得的独特练功方法,采练至阳之气,修炼功法,内力雄浑浩瀚且有炙热真气,侵入他人经脉可凝血断脉,化人真气,实是天下独步的霸道功夫。
此时,见袁珙竟似要以单掌硬接他一拳,不由心中大喜,运足十分功力大喝一声,全力向向袁珙击去。
拳掌相交,一声爆响,大汉催动内力,炎阳真气如叠浪一般向袁珙经脉袭去,岂知第一道劲力如石沉大海一般,竟在袁珙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汉大惊,此实是平生从未遇过,此时若继续发力而似如此一般无功,等若予人以空城,袁珙运力反击,自己非死即伤。此时那还敢继续犯险,急忙收回内力,向后急退。
那边游仙遥也并不好过,先前让袁珙一句话动摇了心志,以至丧失先机,千影手覆百穴、断进退的优势立丧,只得以实招相对,此时袁珙突然面色青红转换,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指,竟突然爆发出一股至刚至阳的炎阳真气,直逼眉心,如不闪避,必在制伏袁珙前,自己先命丧指下,无奈急忙收招,退避三尺。
袁珙一招间竟破了当世两大高手的联手一击,实是惊世骇俗,足以在江湖立起宗师威名。
游仙遥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再也没有了之前低调卑微的神态,切齿道:“你与那人是什么关系,为何竟晓得这日月更替大法。”
朱元璋闻得“日月更替大法”,心中剧震,此功乃是明教历任教主秘传神功,不为外人知晓,且其中隐含着一个惊天秘密,不由得他不心悸。
袁珙飘身落下,双手抱拳,向二人道:“二位神功盖世,袁某佩服、佩服。若非我与当年那位故人切磋三日夜,学仿得来一招半式,恐怕今日必受重伤。”
眼光射向那九尺大汉,道:“想必这位壮士就是近年威震海内的宗炙大侠了,我云游塞外时曾听闻,波斯拜火教曾有一门秘法,名为炎阳九重功,内力之中有炙热炎阳之气,历代教徒未有修炼至七重以上者,以我看来,宗大侠竟要突破八重瓶颈,难得难得。刚才若非你惊于我借用了第一重真气,不敢继续催发劲力,我必身受内伤。”
宗炙冷然一笑,答道:“先生好眼力,这炎阳九重神功确是我以性命向人换来的,今日还望先生指点赐教。”
袁珙一笑,也不回答,转头向游仙遥道:“反是游大侠,招式虽依旧精妙,怎耐阴柔有余、威猛不足,莫非...”
游仙遥老脸一红,登时浑身的不自在。此事涉及当年明教权力之争,他为明立场,咬牙挥刀自宫,自此甘为朱元璋贴身太监奴仆,多年来虽隐姓埋名,甘受世间鄙夷嘲讽,但今日听闻江湖同道揭了他的老底,心中也不免羞愧。
袁珙见游仙遥面有愧色,也不逼问,又道:“今日你我三人切磋,想来心中也是明了,若二位联手战我,我必然落败,但我若落荒而走,相信二位也未奈我何。况且今日我并非为比武挑战而来。只想询问这位贵人,是否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朱元璋微一沉吟,只觉此人有太多神秘之处,不如做一试探,便道:“既然先生要有一问,便请赐教了。”
袁珙正然道:“好!汉人王朝的巅峰当属盛唐,唐太宗有云‘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经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即所谓民重君轻,以此方成‘贞观之治’。近闻当今圣上严刑酷法以诛贪官,精简俸禄以正朝纪,断案执法不问因果,只以弱者判,重民而轻官,万民乐而百官喑,虽有重民之相,但不免致百官怨声载道而不敢言,百姓肆意角斗而不能治,长此以往必将天下失衡、宇内紊乱、纲纪不振。袁某不才,敢问这大明天下当如何治。”
袁珙一席话如一道惊雷,惊得朱标三人一身冷汗。要知朱元璋自明朝立国以来,四年间诛杀官员无数,开朝首功之臣几乎屠戮殆尽,百官朝坐朝堂、夕入牢狱,惶惶不可终日,众人讳莫如深,尽皆不敢谈论此事,只怕龙颜震怒,迁怒自身。今日这狂士袁珙竟当众提及此事,教人如何不怕。
果然,朱元璋一张长脸已气成绛紫色,头上青筋绷起,呼吸渐渐粗重,显是愤怒已极。但他终不愧是一代枭雄,转瞬间心神已复。仰天长笑一声,向袁珙道:“先生果是世外高人,见微而知著,让我也不得不生出佩服之情,但朝野之事,不是非白即墨如此简单,但先生有此一问,我们索性以此为引,谈下便是。”
言罢,向后微微招手,道:“我儿,此事你如何看。”
朱标一凌,知自己是大明储君,此次是朱元璋要考较自己,不由抖擞精神,脑中飞速思量该如何作答,即可表明心意,又能顾全朱元璋颜面。
迈出一步,躬身向朱元璋施礼,谦道:“儿怕学识不够,恐对答有误,有负您的教诲。”
朱元璋微笑道:“龟虽寿,犹有尽时,天下终究要由年轻人担在肩上,此地并非朝堂之上,但与袁先生尽述无妨。”
朱标施礼答应,抖擞精神,面向袁珙正色道:“小生以为,历法张弛当以时势而动,昔年秦以商鞅法家而盛,灭六国而立强秦,但刑法过重、徭役频繁,百姓苦不堪言,终至二世而亡。大汉建朝,则一改秦朝苛政,以仁德治天下,与民修养生息,方才成百年基业。以古观之,蒙元虽施苛政,但待满蒙贵族与平民百姓却施二法,贪官酷吏盘剥克扣而无人治,百姓谋求生计却不能得,致官治不扶、民心涣散,纵有雄兵百万,也为我大明所破。故今日之势,必当以严刑治官吏,以仁厚待臣民,如此方能聚拢人心,使德政畅行、令行禁止,扭转前朝颓势,重振中华雄威。日后当以礼教寓百官,使其行正德规,逐步调整法典,才能做到于官于民张弛有度,使国家兴旺昌盛。”
袁珙听得面露微笑,频频点头,连称三个好,欣然道:“果然人中龙凤,如践行此法,他日必可缔造万年盛世!”
朱元璋也对朱标应答颇为赞赏,觉其即全了自己的颜面,又极好谋划了官治之道,确不负多年苦心栽培,不由笑道:“小儿才薄,所答可符先生所想。”
袁珙转喜为悲,凄然道:“好!公子确是治世良才,只可惜,唉。。。”
朱元璋见袁珙面色凄然,不禁面现不悦,道:“难道先生并不满意么?”
袁珙一抖袍袖,毅然道:“耀起东南,坠陨西北。王本双生,互易龙穴。正统暗淡,旁佐邪生。枝叶委顿,苍松终倾。所谓天意不可露,但涉及万千百姓,袁某只得将所卜卦象传于陛下,所受上天反噬之苦,由我一人当得便是。”
随后,目视朱标道:“公子确是大明皇位首选之人,但我观你命中当有一难,得过则可成大明万世基业,否则恐难逃命数。他日如遇此难,可着人寻我,纵受天神惩罚,我必全力相救,但福祸相生、天命使然,择福选祸终将自决。”
言罢,又向朱元璋道:“我初时称你为贵人,乃是你我方外有别,现时称你陛下,乃是代万民与你问答,最后还需劝诫一句,陛下杀戮太重,恐遗祸后人,如目下肯皈依空门,或还可解,还请自决。我许你三次救人之愿依然作数,今日便有第一劫,此劫虽非我愿,但于我也有瓜田李下之嫌,破解之法我已留下,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罢,不再看朱元璋等人一眼,迎着朝阳,飘身飞入断崖云海之中,消失不见。只留四人在这赤霞峰上相顾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