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松所供职的南康工商司,从本质来讲,是朝廷律法的实行部门,并不是参与制定规则的决策部门;所以当长老会的政令下发至他们手中的时候,就代表着之前那一套繁琐复杂的流程,已经全部履行完毕了。如果工商司想要重新推翻这条合法政令的话,那么就需要反过来再重走一遍长老会的前路,反向依次推翻这一整套流程。
简单说来,如果工商司对新增派的定额感到不满、需要面对的阻力,绝不仅仅是沈居一人、或是长老会那个庞然大物这么简单;每一个曾经认可过这条政令的人或是部门,都成了工商司必须要打倒的敌人!
半醉半醒的许如松、听了沈居的话之后,那冲到头顶的酒气、立刻就醒了大半,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性:
盐铁司的那群王八蛋,是不是在拿他工商司当挡箭牌啊?
瞧,以许如松迟钝到了极点官场嗅觉、要是在北燕为官的话,准保他连三天都撑不过去!
“这……这……沈会长,贵祖上也世代经营绸缎生意,您不是个外行人呐!我们工商司的锅里有多少米,您都是装在心里的!这并不是我许如松、或是工商司有意与长老会为难;而是这三成五的亏空,我们实在是凑不齐啊!”
沈居听到许如松开口说了软话,也依旧任何情绪波动;他只是自斟自酌了一杯喜酒,语气平淡的继续说道:
“至于这个问题嘛……呵呵,那就是工商司与监察司的事了,我们长老会不便插手、也不方便发表什么意见。”
沈居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清楚了,就是两个字:不管。
南康长老会发出了政令,工商司却没有完成;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与政令是否合法无关、而变成了主管官员失职渎职的问题,监察司自会派出监察使,对其人重新进行一次政绩考评;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与中枢决策机构的长老会无关。
许如松听着沈居滴水不漏的推脱之辞,又想到自己肯定被盐铁司的那群王八蛋摆了一道,只怕就连工商司的日子,也一样不太好过了。人的心中一旦有了顾虑、胸中锐气也会荡然无存;这位刚才还敢梗着脖子与上官讨说法的许如松,此时却嘟嘟囔囔地发起了真正的牢骚:
“沈会长啊,难道您忘了吗?今年年初的时候,“闽江商会”借损失惨重为由,讹诈朝廷一笔银子,否则便不再帮助闽江海防军剿肃倭匪海寇了;我们工商司知道海防事大,为了凑出这么大一笔银子,不得已才提前征收了一个季度的商税与关税、堵上了这个窟窿。也就是说,实际上整个春三月的时间,我工商司都是颗粒无收啊!如今好不容易才把这“春荒”熬了过去、长老会一纸政令发了下来,我们难道能去西北风丽捞银子不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也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不是?”
本来因为沈游大婚、而心情甚佳的沈居、听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南康百姓都说他沈居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石头人”;可即便是一块顽石、也有自己的偏爱喜好。对于沈居本人来说,他更喜欢强硬精干的直人、而并非是许如松这种手段粗糙、心性摇摆的油吏。在他看来,耿直中正做事也好,左右逢源做人也罢,总得选上一条路走;所谓的中庸之道、不过是无能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罢了。
沈居刚想开口斥责他几句难听的话、却突然感觉小腿被人轻轻踢了一脚;想到身边人的身份之后,沈居便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
“既然许参议与诸位工商司的同僚感觉为难、又何不求教于赵老大人呢?”
经他这么一说,许如松猛地转回头来,并顺着沈居的目光望去:这位赵大人与传说中智算通天、光明伟岸的赵财神,完全不同;许如松只见到了一个五短身材、眉间狭窄的老胖子,品貌与气质皆落于下下之成,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许如宋艰难的吞下了口水,略带疑惑的开口问道:
“见过赵老大人……敢问大人的仙乡宝号……”
“许大人无需多礼,老夫祖籍吴地东瓯、名唤赵启宁。”
赵启宁三个字一出口,隐在房顶阴面的沈归则立刻翻过身来、双眼死死盯住席间那位体型宽大的老者;而醉酒惹恼沈居的许如松,更是被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震得目瞪口呆:
“莫非您就是长老会的前辈——赵财神?”
“财神之名愧不敢当,但老夫的确曾在长老会供职。”
别看这胖老头赵启宁,长得其貌不扬、但他却是“新南康”的奠基扛鼎之人、更是长老会的前任会长,更是南康经济模式的设计者!沈居是姑苏沈家的家主,是铁打不动的苏商底子;但准本溯源的话,沈家商行的确是苏商不假,但沈居本人的财技,却是得了吴商赵启宁的真传。
直至今日,整个南康的经济模式,仍然遵循着赵启宁当年一手创立的母版;而且就连得了他真传的沈居,都经常会为了某一处更符合眼下形势的小修小补,而感到苦恼万分、根本无从下手。由此可见,赵老财神创立的那一套经济运转模式,已经相当完备成熟了。
赵老财神今年仅仅六十出头,虽然身形富态、却身患极其严重的“消渴症”。也正是由于身体不支的原因,他才将长老会的会长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子沈居;也是从消渴症恶化开始,赵启宁的双腿很快开始溃烂、无法外出走动;所以许如松这一批青年官吏,也只是听过赵财神的大名,并不知晓此人的确切容貌……
不过,请动他这一尊大佛,来处理工商司那三成五的追加定额……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赵老大人……下官这点小事,怎敢劳动您老人家费心呢?”
赵启宁本人倒是没有带出丝毫的倨傲之色,只是慈祥地看着许如松连声赞道:
“嗯……品貌俱佳、还颇有几分盛年锐气,假以时日好生锤炼一番、定是一员栋梁之才。你……叫许如松是吧?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道政令与草堂会长关系不大,而是我赵启宁的主意。不过这次额外增收,也不仅针对你工商司一家。今年华禹有战乱发生、茶叶与丝绸的销路折损很大,税收也损失了很大一部分;而铁器军械、粮食药材的销路虽然增加了不少,但漠北人都是画饼充饥、言而无信的边塞蛮夷,华神教又是一群寅吃卯粮、只知伸手要银子的赔钱货;所以盐铁司的定额,我就只加了两成而已!”
“可我们工商司也一样不好过、为何赵老您……”
“许大人,您听老朽说完。给你们工商司增发了三成五的定额,也同样不是没有根据的事。前几日,从谛听天机工坊订制的新式战船,已经下水试航了;闽江海防军非常满意,也立下了秋后出海、直捣倭贼老巢的军令。工商司的课税,内外水路的税收才是大头;一旦剿除了近海匪患之后,这三成五的增额,远远抵不过自然增长的收入;再者说来,这增发的定额,也是到了年底才会进行初步核实、明年这个时候补齐,也为时未晚啊!许大人呐,您又着什么急呢?”
赵启宁给许如松透了底之后,算是将其暂时安抚下来;而初次旁听这种高级会议的“娘家人”高文晋,此时正低声絮絮叨叨的默背着什么;沈居听见这道恼人的“蚊子叫”之后,回头望去,立刻会心一笑,站起来拍了拍手说道:
“诸位静一静,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沈家的姻亲。此乃是高家商行的东主,高文晋!日后还请大家看在鄙人的面子上,多多帮衬我这位世兄才是啊!”
得偿所愿的高文晋涨的满脸通红、不停地对四周贵客拱手鞠躬,就连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客气话,都已经不记清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发着名帖、一个劲地攀着交情。赵启宁与沈局看着他这副小船不可载重的模样,心中也平添了几分好感。
待高文晋重新落座之后、赵启宁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看在沈居的面子上,再送他一份大礼:
“高贤弟,最近贵宝号可有什么大宗货物囤积啊?”
高文晋已经被这接踵而至的幸福砸昏了脑袋,根本想不起什么商业机密之类的废话,立刻向其和盘托出:
“不怕您笑话,我们高家做的都是小本生意,没其他的门路;所以与大家一样,就是囤了些粮食而已。这次北人打的凶,粮食的价格比铁矿的价格涨得更快、风险也更低……”
赵启宁没容他往下说,便揽过了他的肩膀,附耳低声说道:
“各家商团都在疯狂囤积粮食,但北边这场大仗、却没几天打头了。兄台还是趁现在价高,赶紧脱手了吧……”
就在二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之时,旁边的沈居莫名心头一紧,抬头便看见了对面房顶的月亮下、正站着一道肉眼可见的黑影!
情急之下、沈居想要推开腿脚不便的赵启宁;然而他的手才刚刚抬起、手执利刃的蒙面刺客,已经猝然出现在了赵启宁的身前……
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