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周长安来说,他不怕此去阵前厮杀、血溅五步;也不怕调兵遣将、两军对垒;但是他却怕秦军那手已经玩过一次的斩首行动,会再一次击溃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士气军心。
如果沈归能够前来掠阵的话,他的心里还能有些底气,敢与秦军在河东城展开一场鏖兵死斗;可没想到他的回复,竟然除了救下自己一命的食谱信件之外,就只有一柄春雨剑、一块破砚台、还有一把老姜片了……
老姜片……等等!
周长安想到这里,挥手招来那名斩杀老花猫的赤乌护卫:
“蝎虎子,江湖草莽的顶尖好手之中,有没有姓姜的能人?”
那名护卫沉默了半晌之后、略显犹豫地开口说道:
“蓟州路的狮城有位老达官爷,名叫姜可达,仗着一对铁拳纵横江湖数十载罕逢敌手,江湖名望更是极其显赫。”
“好,那你现在就跑一趟狮城,请动姜老镖头前来河东城掠阵。”
“主子爷,您是不是跟小人说笑话呢?一年半之前,姜老镖头死的时候,您不是亲自去随的份子吗?”
“我……算了,你只再想一个活的。”
“活的呀,我想想……哦对了!中州路的邺城,有一位女侠名叫姜湫,擅使一对九寸峨眉刺,专打人体一百零八道要穴!不过姜女侠好像害了喜,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快要临盆了……”
“来人啊!把他给我拉出去砍了!快点,爷现在就要见血!”
“别别别!爷啊,其实您多余问我!姓姜的顶尖好手,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现在华禹大陆的武林道,有八、九成已经随着信安侯……嗨,瞧我这张嘴!跟着叛逆周长风,他造了反了!眼下的顶尖好手,除了沈归沈太初以外,您唯一能请得动的侠客,就只有蜀南剑池的三爷姜小楼了!”
这蝎虎子虽然有故意讨嫌的成分,但他也的确说中了周长安的心事。其实早在周长安接到了沈归那一捧老姜片之前,就已经动了请来姜小楼守城掠阵的心思;不过左思右想之下,他还是觉得请来沈归会更加稳妥一些。
诚然,武林中人选择助纣为虐,的确是出于北燕朝廷的意料之外;但这也是他们力捧青芒剑神岳海山、所带来的后遗症,也怪不得别人心怀怨恨;而竹海剑池虽然是朝廷一手扶持的西南之柱,但也被沈归这个丧门星所累,除了几名二代弟子之外,已然是名存实亡了。所以姜小楼如果打算重振剑池荣光,就少不得学他的师父一般、挽北燕大厦之将倾、解苍生倒悬之苦。
然而寻求姜小楼出蜀助阵,劣势也同样明显。眼下北燕王朝摇摇欲坠,已经无暇顾忌刑部当中的竹海剑池派壮大、会导致势力失衡的问题了;不过姜小楼虽然只是一个江湖人,但有他这个铁杆的“保皇派”、在蜀南竹海住上一天,巴蜀道的土皇帝祝云涛,就决计不敢公开的改弦易辙!燕京城的紫金宫,究竟能不能挡住姜小楼,周长安的心里还有多少有些含糊;可是巴蜀蓉城的总督府,却肯定挡不住姜三爷的三尺青峰!
如果姜小楼一动!那么一直被迫作壁上观的巴蜀道,也就失去了唯一的钳制!真到那时,身负杀子血仇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哪可能会与包庇凶徒的天佑帝同舟共济呢?
如今沈归放了鸽子,周长安也只能被迫做出决定:就算冒着巴蜀道失去钳制的风险,也要请动姜三爷剑出蜀南。如果自己这次前去河东城统军,也同样步了许荣桓的后尘,则河东必失!河东一失、秦军北上的路线便几乎是一马平川,皆时巴蜀道的朱云涛究竟反还是不反、也就毫无意义了。
废话连篇的蝎虎子、被周长安罚了一个得罪人的差事!他要在随队的赤乌探子当中,选出一个得力之人。此人要乔庄改变一番,带着春雨长剑、揣着那一方破砚台、还有那把老姜片,从敌军明暗哨探的眼皮下渡过禹河,再日夜兼程的奔袭两千里多里山路,直抵巴蜀道的蜀南竹海剑池“遗址”。
经过弟兄们的一番谦恭礼让,蝎虎子终于选出了这名“幸运儿”。此人大概四旬开外,祖籍徽州,赤乌中的代号,叫做“毛豆腐”。
毛豆腐在赤乌之中毫不起眼,既不是腿脚最快的、也不是脑袋最灵的、更不是身手最强的,甚至连人缘都不是最差的。此人之所以能被周长安看中、并选入赤乌之中,凭的就是能吃苦耐劳、模样敦厚的特点。像这深入敌后、通风报信这种活计,简直最适合他不过了。
不过,站在蝎虎子的角度看来,选择毛豆腐担当重任、还有另外一些原因。
毛豆腐吃苦耐劳,工作卖力,性格敦厚近乎懦弱,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口角争执;任谁看来也绝不像是密谍探子,天生带了一副最好的伪装外皮。不过,这世上也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好人坏人普通人,莫不如是一般。似毛豆腐这般厚道本份的老实人,也有一个不太好的业余爱好:赌钱。
有周长安这样一位主官,赤乌探子的饷银与福利,已经高到了天上去。然而毛豆腐提着脑袋换来的血汗银子,却十有八九都得交在赌桌上。他好赌到什么程度呢?早起吃个芝麻烧饼,都想跟老板赌一下芝麻的单双!
久赌无胜家这句话,放在毛豆腐身上并不合适;因为自打他养成了这个恶习之后,就没有一次从头赢到尾的精力!哪怕是宝局子的主家为了栓客,故意奉送一宝,也都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怪事,导致他最终还是一败涂地,邪门到了极点。长此以往,赤乌的人也都知道了他这个“霉透顶”的特点,就把原本根据他温吞性子而取的代号,从豆腐改成了霉豆腐。后来他又自己觉得这个代号太丧气,会影响押宝的手气,就改成了家乡的小吃,毛豆腐!
毛豆腐的父母,早已经被一场大旱生生饿杀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再加上主子不吝饷银与福利的发放、工作性质也极其危险,这些外在因素,都养成了毛豆腐不留银子的习惯。可最近几日,毛豆腐在赌场之中、与一位名声极差的寡妇对上了眼。二人开始结识于互相交流押宝经验,一来二去之下、却交流出了一些感情来。
按照周长安定下的新规矩,一旦赤乌中人打算娶妻成家,便可以领一笔银子金盆洗手,过上安居乐业的平淡日子。所以在此行之前,毛豆腐也可以如实上报感情生活发生了变化、借此留在燕京城中看家。
不过蝎虎子知道,毛豆腐还欠了一笔数目不太的赌债未还,所以眼下并不是他退出赤乌的最好时机。正好这次任务事关重大,如果他能把这趟远路顺顺当当的跑下来,一定可以得到一大笔赏格。不但能还清了赌债、连带着买房子置地娶妻的银子,也全都足够了。
毛豆腐本人也感念与蝎虎子的照拂,心知此行的前路、虽绵延两千余里之遥,可除了有些受罪之外,却谈不到凶险,报酬又十分丰厚;唯一需要在意的,便是完成任务的时效性:自己越早抵达竹海剑池,四皇子与赤乌同僚兄弟们、包括河东城中的百姓与二十万大军,也就越安全。
在外行人眼中,谍探是个精细差事,必须是那些拔根头发都是空的人精,才足矣胜任;毛豆腐虽然没有那么机灵,却天生一副诚实相;就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压根就找不出来的普通;往往就是这样的人,才更容易被敌人忽略;也更容易穿过秦军的层层封锁,抵达巴蜀道腹地求援。
毛豆腐把春雨剑装扮了一番,变成了街边随处可得的破拐棍;自己则从流民身上买了一身满是跳蚤的破衣服、又将右脚腕生生掰脱了臼!他就这样拄着一根破木棍、操着一口流利地道的巴蜀官话,一瘸一拐地踏上了西去的路……
赤乌好歹也是天子耳目,在华禹大陆各地都有联络点!可身后跟着敌人的探子,毛豆腐一举一动都小心极了!他就这样直眉楞眼地捋顺着官道、瘸着一条腿走了七天七夜,愣是水米没打牙!正是凭着他不要命的本色出演,这才骗过了黑狗麾下的谛听眼线,误以为他是个打算落叶归根的巴蜀道灾民,这才停住了追踪的脚步。
若不是敌军的眼线、只监视了毛豆腐七日而已;他准得把自己活活饿死在半路上!至于最终打消谛听眼线的那次昏厥,他也是实打实的来到了生理极限!
探子走后,昏迷等死的毛豆腐,被一个过路的老丈救醒。他发现探子离开之后、这才用了些干粮清水、又自己接好了脚腕、去附近的赤乌联络点换上了一匹快马,直扑竹海剑池而去。
若干日之后,那位好心老丈家的大儿子,在田里干活之时,意外的从自家的地里挖出了一锭金元宝,也在当地掀起了一阵挖宝热来!
毛豆腐这一路走来,前七后八、熬了十五个日夜!直到他骑马抵达竹海剑池山门以外,整个人都瘦成了一副皮包骨头,胡子与头发都粘连在了一起,看起来好不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