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赌坊的新任东家灰狗,本就是自幼在街面上打滚的老江湖;由他全盘接手李清让出的北燕谍报系统,自然也是春风化雨般的无缝对接;而北燕的风陵古渡以东、午后才发生了一场激战;黄昏时刻,灰狗竟已经汇总整理出了两本详细战报。
一本,记载的是所有确凿可信的消息;而另外一本,则是糅合了所有小道消息,自行推测出的一个完整故事。
当灰狗总结出的两封战报,送到了回春医馆之后,沈归看完也只是咧嘴一笑,对正在帮邓皇后调配安胎药的李乐安说道:
“瞧见了吗?宋师傅的劲儿使过了。这下可好,许荣桓死了,毛康也死了,秦军已然起势,北燕想要正面抵挡敌军北上,可就不是什么容易事了。不过这也难怪,兵败如山倒这五个字的厉害,他一个厨子又怎能体会呢?”
叼着笔杆的李乐安,闻言放下了反复斟酌的药方,郑重其事的回头对沈归说道:
“想我每日施以全力、也仅救活十数余病患;可你们这些人一个念头,就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命丧黄泉;如此想来,我如此辛苦的治病救人、好像都是在做一些无用之事。”
“不高兴了?”
“是的。”
沈归听完思考了一会,这才略带犹豫的对她解释起来:
“也不知道你能理解几分,索性就打个比方吧?你们医家治疗疮疖的膏药,从药性这个角度来看,都是在导致病情加重的“昏方”;俗话说能拔脓的才是好膏药;放在天下大势上,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战死沙场的无辜将士,全都是这华禹大陆的毒脓?而那些身居庙堂之高的富贵君子,则都是不能舍弃的血肉了?”
“不,谁是毒脓,谁是血肉,与地位高低、富贵贫穷无关。一切皆由天意而决。就比如说风陵古渡的这场追逐战,死伤的确惨重;但第一个战死之人,也是一个顶尖富贵的巨灵侯许荣桓啊!也不知我这样的说法,你能听懂几分呢?”
“我如果说不是很懂的话,是不是显得有点蠢啊?”
“嗯……我也不是很懂你这些草根树皮,究竟为何能治疗病痛呀!”
李乐安感受着心上人略显笨拙的安慰,也终于展颜微笑起来……
此次风陵古道之战,北燕平叛第六军,被秦军的八百黑甲骠骑、杀了个一败涂地!秦军依仗战马之利,在初阵得胜之后立刻兵分三路:一路继续衔尾追杀、另外两路则分为左右、进行迂回包抄,最终在一片芦苇荡前收网。他们仅凭八百人马、便将四万余北燕溃兵“团团包围”!北燕溃兵不但失去了主心骨、又被敌军从主力大军的队尾割裂开来,顿时就乱做一团!这些人仿佛没头苍蝇一般、为了逃命互相踩踏推搡、致使死伤无数!待一万余哀兵恢复神智,欲做“困兽之斗”、敌将刘勇便立刻调转马头宣布撤军,八百骠骑就此退去,令对方的反戈一击打在了空出!
此战秦军仅付出了不到百余人马的微小伤亡,便将负责殿后的第六路大军彻底击溃!统兵大将毛康、连带五百近卫营将士,尽数战死沙场;三万余民夫与辅兵组成的辎重营,不是死于自家人的推搡踩踏、便是当场跪地投降。而毛康舍不得放弃的那批物资,也分毫未动的尽数资敌之用了!
八百铁骑破北燕,这何止是“开门红”三个字、就能说尽的威风?这个胸无点墨、只知逞匹夫蛮力的刘勇,竟成了乱世之中第一位冒头的天下名将!
战报传至长安城,作为“秦国皇帝”的周长风,心里当然清楚这场大胜仗、究竟是因何而来;但也是出于宣传原因,他仍然命人敲锣打鼓、披红挂彩的直奔风陵古渡、给刘勇送去了一面篆刻“猛虎侯”四个大字的金牌;而此战立下首功的八百骑兵,也成为了一个独立编制,名为“黑虎骑”。
与隔岸观火的沈归不同,这犹如石破天惊的一刀,已经着着实实的砍在了天佑帝的脖颈之上。
许荣桓被杀,全军撤出禹河天险,第六路军的指挥体系被彻底打散,自己刮缸铲锅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子,几乎纹丝未动的资助了敌军。这一连串的打击,仿佛是一道道势大力沉的闷棍,准确无比的敲在了天灵盖上,也将他谋划许久的整盘棋局、一棍扫翻在地!
巨灵侯许荣桓的本事,别人或许不甚明了,但天佑帝还能不清楚吗?这可是他默默为继任之君、选择的架海紫金梁!许荣桓本就是将门虎子,忠诚度无需置疑;两膀天生神力,头脑清晰冷静,堪称是一员文武双全、企图心淡泊的绝世辅国良将。
一阵败仗吃下来,这架未来的顶梁柱,塌了。
许荣桓一死,如果没有一员文武双全的绝世战将、立刻前往河东城重整平叛军的话,四十万大军也同样会成为叛军将士的一笔笔战功。
纵观北燕满朝文武,唯有中州路总督蔡宁,可以担当此等大任。可即便眼下战事紧急、周元庆也不再追求平衡蔡王两家的实力;但中州路也是北燕王朝的南大门、更是古来中原腹地,同样离不开蔡宁的镇守!
朝中武将无数,但他想来想去,唯一可用之人,竟只剩下年近七旬的左丞相王放而已!
王放蒙召来到御书房见驾,听过了周元庆的想法之后,立刻就将眉毛拧成一团大疙瘩:
“陛下既有此意,老臣理当责无旁贷。可陛下您再想想,老臣现在都什么岁数了?诚然,能将自己的骨头渣子扔在沙场之上,也是下臣的一生所愿;可凭着老臣仅剩的那点余勇,为将,尚有一战之力;为帅,却是要误君误国的呀!”
“哎,朕也知王左相年纪老迈,也不忍将您老送至飞石流矢的疆场之上。可即便朕不说、王左丞心里也非常清楚:我朝妄称网罗华禹青年俊才、可到了眼下这个紧要关口,却无一人能够抵挡秦军之锐啊!他们越过三晋便是蓟州!蓟州一旦不保,叛军兵临城下之祸,也就在你我眼前!王相啊,风陵渡之失,虽看似仅小挫一阵;但三晋一旦有失,举国覆灭也近在咫尺了!”
以前的王放,从不以老朽自居,每日早晚,都要耍上两趟拳脚强棒;没隔十天半个月的,总有几个御史言官,要尝尝他两只老拳的威力。这样一位天天念叨着“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还”的英雄人物,为何今日得了机会、却反而在陛下面前告了饶呢?
王左丞代管兵部战事,自然也早就反复分析了前线发来的败报。他也不是没想过各种方法、包括自己重新披挂上阵的可能性,也进行了反复推敲。然而最终结果,却实在不甚乐观。
首先来说,这看似是一场叔侄夺位的皇族内战,可眼下秦军的势力构成,实在是过于复杂,所以这场叔侄内战,也就变成了周家王朝的灭国之战。这样的战争性质,已经不是他王放强行逞能、抖一抖廉颇之勇的“戏台子”了。
于公来说,蔡驴子的大公子,的确有着扶大厦将倾、力挽狂澜的出众才华,可中州路也是一刻都离不开他;眼下南康王朝,看似正忙着发国难财;但谁又敢保证随着战局逐渐发展、他们不会生出浑水摸鱼的心思呢?
如今,君臣二人全都犯了难,沉重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忽然之间,沉思许久的王放一拍大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陛下,老臣偶得一计,我等或可一试。”
王放接下来说出的人事调配方法,也令周元庆的心思变得活络起来。
的确,眼下风陵渡口失守,平叛军大败东退而去;然而河东城却尚在己方掌握之中,那里不但兵力充足,粮饷军械齐备;就连城墙与城防工事,也是刚刚修葺加固完毕的新货,足可抵挡敌军强攻数月有余。
而且根据赤乌传回的密奏来看,郑谦作为初上战场的文官,虽有逾权统军之举,但一来其指挥得当、二来也勇于担当抄家灭族之祸,长着一身文人该有的铮铮傲骨,足可堪当大用!有他坐镇前线,或许无法杀退秦军,但据守河东坚城,应该也不成问题。
安全与退路有了保证,不如就直接委派一名皇子、前去河东城统兵督战。如此一来,既可以体现天佑帝平叛的决心,也能重振将士们濒临涣散的士气。
掌管户部的太子是个文官,又是一国储君,自然是不能亲赴前线险境;而二皇子自小害了腿疾,养在深宫数十载,终日沉湎于杯中物,也摆不上台面去;三皇子虽有大才,但他的性格过于浪漫洒脱,只知留恋于山水风月之间,至今已有三年未归。
综合考量一番,就只有文武双全、办事稳重的四皇子周长安,是此行最合适的人选。
此日清晨,一位素衣青巾,牵着一批驽马的少年公子,离开了燕京城西门。而幽北中山路的扶余城外,神石部盟的步骑二军,也终于“胜利会师”。
“胡勒根,你因何迁延三日有余?”
“沁巴日恕罪,属下已派传令官前来请示、而您也……”
“是,我同意了你延迟会师的请求。但我现在想亲口听听,导致你胡勒根贻误军机的真正理由。当然,也不仅仅是你;待那日苏帅军抵达之后,也同样要给我一个交代。”
“沁巴日,别等了……那日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