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两家试点单位已然足足试过了二十载时光;而作为始作俑者的蔡阁老,却因为王放的战略失误而重新走上台前,压根没心思去理会这种小事了!
然而有了这二十年的真空期,原本一直在暗地里受到朝廷严密管控与遏制的儒府学派,却仅凭着一道缺乏考量的临时政令,开出了一朵由鲜血浇灌而成的罪恶之花。
权利一旦失去了束缚,很快就会成为一头无差别伤人的凶猛野兽!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还能想着送自家孩子去读书科举之人,必然都是不缺银钱的富贵之家!可每三年能够入京应试的资格就那么多,到底是去搏一搏儒林书院的数万弟子取三百?还是挤破了脑袋、去试一试儒府书院的三千弟子取七百?相信所有人都能做出更加现实的抉择;毕竟自家的孩子究竟天赋几何,对于这些以向来官商勾结起家的北燕富商来说,还算是心中有数的。
可前来西林城求学的学子,远不止一个鲁东路;那么到底谁才有资格在三千个固定弟子席位中、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呢?
虽说文无第一,有教无类;但银子的光芒,却从来都不会说谎。
二十年前的儒府书院,学子各阶出身比例如何,姑且就不去说它;然而今日的儒府书院,门下三千弟子,个顶个都出身于北燕王朝最顶尖的富户豪门之中,竟没有一个例外之数!
说到三千弟子的定额,乃是用来形容儒门先贤师尊门下弟子众多、只不过是一个虚数词而已,实际上真正能够留下姓名之人,也不过只有区区几十位罢了。可就是这个虚数词,却被他的后世子孙奉为圭臬、视为儒门唯一正统传承的重要体现。
既然是师祖定下的学子名额,那么就一个字都不能更改。
既然三千个入学名额,是师祖定死的铁律不能更改;可有钱人家的少爷、沾亲带故的亲朋挚友,却远远不止三千之数。再考虑到自家又是上古第一书香门第、实在不方便公开招标竞价,实际实施起来,可就不太好办了。
经过儒府书院多次的内部会议商讨,最终定下一个基本章程:严格规定拜师礼的价格上限,以维护先贤师祖的清誉,儒门子弟的风骨。至于说额外的笔墨供奉嘛,那就各凭心意了。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几位正副院正吃饱喝足,手下人也总要雨露均沾,方显公平二字。
其实儒门弟子的拜师礼节,却真有师祖定下的规矩可以依循的。传统儒门拜师礼仪,大致可分为三步:第一步,则是祭拜祖师画像,垂首心默弟子修学之愿景,祈求先贤祖师启蒙弟子之灵智,护佑弟子可以学有所成;第二步,便是对上首端座的师傅师母,行三叩首之大礼、并在敬茶之后、双手跪捧红纸黑字写就的拜师大帖;而第三步,则是由师傅宣布门规礼法、课业布置;若年及弱冠之弟子,则可当堂获赐表字。三步过后,则视为拜师礼成,再由弟子奉上六礼束脩,也就是所谓的学杂费。而为师者收下束脩之后,还需回赠若干师门经要典籍,作为师长之回礼。
至于被称谓的学杂费,其实也非常简单:象征弟子勤奋好学的芹菜、象征师长苦心栽培的莲子、鸿运高照的红豆、早中三元的红枣桂圆、以及十条干肉条、也就是腊肉。
这六种拜师礼的规格,才是至圣先贤亲自定下来的规矩,却早已被这些成为了世代学阀的后裔子嗣、选择性的遗忘在了脑后。
今时今日,若想要在西林城的儒府学派占据一席之地,十金十银的大木箱子,就只不过是准许投递拜师大帖的敲门砖罢了。抬着二十个装满金银的大箱子,可以在门房领上一个号码牌;至于三千弟子的名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上自己,那可就全以儒府学派的说法为准了。
在北燕王朝来说,凡是能拿出这么多的银子的富家翁,就肯定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老实苦等的本份人。于是这小小的西林府,就喝上了儒府书院的残羹:凡是能穿上一身官衣的老爷、就全都成了这些财主们的行贿目标。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谁家还没个沾亲带故的朋友呢?东边不亮西边亮,广撒大网、也不过就是再多花点银子的事。
这些富户们,为了让自家脱离商人的卑微身份,宁愿倾家荡产、削尖了脑袋、也想令他们的子嗣能够金榜题名、跻身于朝廷正统文官序列之中,从而由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贾世家,变为社会等级顶峰的书香门第。当然,商人从来都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如果自家公子他日真能鲤跃龙门;那么自己那一大笔的先期投入,肯定还是稳赚不赔的。正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至于有了官身放了实缺、又该如何回本,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事了。
西林城其实算不得是大城,只是由于儒门先贤祖师在此地创立了儒府书院、人口慢慢汇聚于此,才逐渐发展成了一个小城而已。也正是托了儒府书院的福荫,本地的商户与百姓只要听话、过的都是比较富裕的好日子;尽管书不是谁家都能读的起,然而这些白丁总还懂得吃了谁家的饭、就该向着谁家说话的道理。久而久之,这儒府书院的势力范围,也就逐渐向周边村县辐射开来,成为了当地说一不二的学阀势力。
远的就不再提了,单说今日账房先生屋中所藏的八位姑娘,娘家可全都是北燕王朝各地有名的大家闺秀。她们之所以会委身于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要么就是为兄长的课业献身、要么就是为家中幼弟谋求一个远大前程,被自家父母以敬献的方式,强迫送来西林城,供西林城中“有些门路”的大能人们享用;时至今日,凡是能与儒府书院沾上一丁点边的西林府人,就通通见者有份;方才齐雁已经查点了数座周围的深宅大院,入眼处无一例外,皆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惨状。
不问可知,在如此变态而扭曲的环境之下,调教出来的三千儒门弟子,一旦他日真的涉足北燕官场,并出任一地一县的父母官之后,又会是如何一番场景?无论是本着捞回本金的念头去盘剥当地百姓,还是出于报复的心理欺男霸女,也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换句话说,如果是本心淳良和善、内里又身怀一副铮铮铁骨的传统文人,就根本就进不了这儒府学院的大门!
迄今为止,北燕王朝也刚刚立国百年,又全盘承袭了前朝大燕的家底与国库,但糜烂的势头竟会如此迅猛!无需多言,导致今日局面之中的最大一块毒瘤,正是这间培育并构建了近七成文官梯队的儒府书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代表着皇权威严的西林府衙,也早就成为了儒府书院门下的一条凶犬!别瞧这位账房先生只是区区秀才身份,但他毕竟掌握着历任知府老爷的钱袋子,是知府大人无法排除在外的铁杆心腹!这样的一位大能人,又岂能不令各地财主趋之若鹜呢?
天长日久,水滴石穿,纵然是一条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这种无孔不入的腐蚀!不过账房的工作毕竟也是个精细活!他自知罪孽深重、唯恐何日会东窗事发,便养成了偷偷记账的好习惯。有此账目在手,既可以防止对方卸磨杀驴,也可以在生死关头临阵反水。至于落在袁队正手中那半本账目,也只是因为自己某次深夜潜入书房誊抄账目之时,被前来寻自家姐夫借银子的袁小三,撞了一个正着而已。
沈归了解过详情之后,随手便把这两本紧要的账簿丢出了院墙以外;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负责望风的金刀捕快——吕方手中。他认为这两本物证,最好还是由吕方亲自呈给天佑帝御批,自己毕竟是个局外人,实在不便插手北燕自家私事。
既然如今账目极其清晰,那么这位账房先生也就彻底没了用处。沈归本想随手结果了他的性命,可没想到却又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意外收获!
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账房先生虽然已经缺足了八辈大德,但他毕竟也是在刀尖上行走多年的一位成熟老吏!精于世故的他,对于沈归眼中瞬间闪过的杀意,可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正当沈归起念之时,他便立刻抢先出声:
“少侠!祖宗!你不是好奇这些姑娘、到底为何如此呆滞吗?我要是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您,您饶我一条老命行不行?您看我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您饶了我这一次,我也活不了多少年啊!”
沈归有些诧异收回了惊雷剑,上前几步蹲下身子、轻轻掐着老账房那没了牙齿的一张瘪嘴,饶有兴致地说道:
“你还真是个人才啊!不妨说说看,如果这个消息值一条性命的话,小爷倒不介意放了你这个老棺材瓤子!”
如果这老账房曾听过沈归以前的英雄事迹,就一定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讨价还价了。别瞧江湖人彼此之间都是一诺千金;可一旦对上他们这些“空子(外行人)”,历来都是能骗一斤,就绝不只骗八两!
就连燕京城中的寻常百姓,对江湖人云集的南安桥,都有着这样一句批语:南安桥上逛一逛,除了吃亏,就是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