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布帛上写的消息之后,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平静了一下复杂的心情,随后尽量稳定着声音问关北斗:
“这上面所写的二掌柜,到底是谁?”
“你三叔。”
“你大爷!”
“……真的是你三叔,你亲生父亲的弟弟。”
“……那我父亲又是谁?”
沈归问到了这里,关北斗也立刻面露犹疑之色;待他沉默半晌之后,仿佛想出了什么好办法一般,双眼一亮、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对沈归说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嘛,并不在我们事先谈好的条件之中!当然,如果你更想知道有关沈家的问题,那么林思忧的下落,贫道就不能再讲给你听了!”
沈归听完之后很快就做出了决断,他云淡风轻的开口问道:
“还是谈一谈我林婆婆的具体下落吧……”
对于沈归来说,二十年未曾露面、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的沈家,所谓血脉亲情、家族归属也完全无从谈起;再加上如今又多添了一笔乌尔热的血仇,亲人之间已经被割开了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鸿沟裂痕;而那位彼此素未谋面、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亲生父亲,或许对他沈归有着一命之恩,却并没有养育之情;而那个所谓的三叔,就更是他实打实的死敌了!
而且沈家在南康的名头不小,那么无论他想要何时复仇,直接背着家伙去拍沈家大院的门也就是了;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位沈三爷虽然修为深不可测、可只要不是天灵脉者,又能强到哪里去呢?
所以对于现在沈归来说,林思忧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事!
关北斗听到沈归的抉择之后,神色立刻变得有些复杂。隐藏在其中的深长意味,即便是一贯擅长于察言观色的沈归,也仍然捕捉不到一丁点的端倪…
“哎,好吧……你的猜想没错,林思忧她……现在的确在谛听做客;至于说一直在建康城暗中保护她的那些聋人嘛,你已经无需要惦念了……不过有件事我要提前说明,针对林思忧、包括针对你个人展开的几次行动,并不是由贫道负责的,我也根本无权过问。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至少在你我双方彻底谈崩之前,林思忧一定会受到体面的待遇……”
关北斗这话一出口,沈归的心情竟然突然松弛了下来。这个答案当然算不上是好答案,但至少他知道林婆婆如今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而且听关北斗的口气,谛听也暂时没有痛下杀手的打算,而是打算用她的性命,与自己进行一场交易!只要这件事还有的谈,那么对于自己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呵……不用急着撇清干系,毕竟是我们自己疏于防范在先,怨不得旁人。废话少说,开个价吧!”
关北斗回头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渔夫,二人互相对了对眼神之后,这才吞吞吐吐的开了口:
“贫道历来都在燕京城修行,今日也是刚刚赶到南康,所以此事的来龙去脉,贫道也不甚知之;而有关此事的大小决断,也皆由我家君上做主,旁人根本无法开出任何价码……但既然把话已经说到了这里,贫道也可以给你交个实底……九枚三寸镇龙钉,一定是最重要的一笔筹码;如果你想要换回林思忧的性命,可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这道关隘的……”
沈归强行抑制住摩挲怀中皮囊的念头,而是装出了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用话术诱起了关北斗肚子里的存货:
“我就奇怪了,这些个丧气东西到底能有什么用呢?你我在紫金宫外会面之初,你曾送了一枚给我;我原以为你应该是周长风的人,而那一枚镇龙钉,就是引我入瓮的诱饵;可如今看来,你却是谛听的三掌柜;那么也就是说你、或者谛听,与信安侯之间,也并没有很深的牵连……”
还未等沈归观察出什么端倪,关北斗却猛然抬头看了看已然有些泛光的夜空,双手也仿佛抽鸡爪疯一般飞速掐起了指诀,口中还念念有词、无声地说着什么……
“老骗子我警告你啊,别跟我在这装神弄鬼的!你们要这些玩意儿钉谁家的棺材板子,我姓沈的不想管,也管不着!我只想用它换回我林婆婆的命!而且我还告诉你说,如果她老人家掉了一根头发……”
饶是沈归为了掩盖自己情绪上的焦虑、激昂慷慨地说着威胁的话语;但随着关北斗飞快的掐算,他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根本无心搭理沈归;而旁边那位渔夫一见关北斗这副摸样,也同时变得非常紧张。他顾不上满是鲜血的右手,急切的向关北斗问道:
“三哥,您算出什么来了?”
“唔……老四你现在就回建康城,把家里所有精明强干的黑狗全都放出笼去,三秦、西疆、漠北这三个地方的边境线,额外加派三倍人手;汇总之后的消息每日子、午传递两次;另外,君上应该已经回来了,他的伤势很重,直接带到林思忧那里去吧……”
沈归听完这一番话,打心眼里觉得关北斗肯定是精神分裂了!这算命先生他见得多了,巫神门与玄岳宫的真假道士他也全都领教过;这些人之中有腥(假)有尖(真),可却没有一位靠着预言批算吃饭的人,敢把话说死到如此精确的程度!如果关北斗此举、不是因为怕自己突然发难,杀了那个渔夫泄愤的话……
难道他真的可以窥测天道不成?
待那位渔夫匆忙离去之后,这位三姓家奴关北斗,终于面带尴尬之色的对沈归笑了笑:
“不好意思,闹点家务…”
“……你……真的能掐会算不成?”
沈归的这个问题,如果是普通相士来作答的话,他们准能当场表演出一大套正反及皆宜的钢口(套词);但关北斗听了沈归这个问题之后,竟然还真就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才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说道:
“说会也行,说不会呢……倒是也对。我的确能算出许多事情的发展走向,但也同样有看不透的东西。就比如说你沈归吧,我只能透过一层迷雾看见你的轮廓,却始终无法看清具体的模样;而那些天、地灵脉之人,在我的眼里也同样是一片模糊…“
“……你的这个能力……靠的是摆阵做法?观星推算?还是批八字、抽签、请神之类的能耐啊?”
“你想学啊?呵呵,这可是地灵脉者的传承,如果你想学的话,就找一位天灵脉者过给你吧!……今日咱们爷俩的缘分尽了,改日再会吧。不过,在临行之前我还有句话得嘱咐你!如今你见到的谛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想要与他们……啊不,想要与我们斗上一场,你可千万不要轻敌啊!”
说完之后,关北斗也不等沈归的回复,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枚断掉的锄头杆,当作拐杖,慢慢悠悠地走向了黑夜之中;当沈归的混乱思绪从纷乱当中抽离出来,那原本黯淡如墨的天色,也开始浮现出了一丝光亮……
就在劫后余生的五人、打算离开土地庙之时,不知从哪来了一批穿着单衣小褂的壮汉。看他们这一身打扮,显然都是在码头扛活卸货的力工;这些人各自三五成群,肩膀、背后还挎着形态各异的工具,每个人手里还拿着些包子、糯米糕之类的点心,慢悠悠的走到了土地庙前……
沈归已经做好了出手灭口的准备,可这些汉子却仿佛什么都没瞧见一般、无视了土地庙附近这些乞丐与五个年轻人;而是一边嚷着昨日的牌局如何如何、哪家小馆的酒好菜香之类的家常话,一边驾轻就熟地收拾起了满地的残肢血污……
“这位老哥,跟您打听打听,你们这是……”
一位刚刚从河边挑了两桶清水回来的汉子,一见有个人畜无害的小胖子前来搭话,也躬身放下了肩上的挑子,又随意地踢开了脚边的一截断腿,毫不在意地回答着齐返的问话:
“我们都是在城南码头扛活的脚行人,这不是还没到上工的时辰吗?出来干一票私活,贴补贴补家用……”
齐返听到这个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回答,立刻指着地上血流成河的恐怖景象追问道:
“……莫非你们就不害怕吗?”
“咋能不怕呢?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来跑私活的时候,吓得裤子都给尿湿了!不过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之后啊,也就慢慢的没啥感觉了……再者说了,谁还没逛过肉市了?而且越是见红的生意,赚的赏钱也是越多啊!”
“也不怕晦气?”
“这有什么好晦气的呀?扛麻袋和扛人,还不都是出力气吗?还怕这些死鬼趴在背上咬我一口不成?看小兄弟你这富态的身量,应该也是个世家子弟吧?哥哥我年长几岁,再多说一句啊!在这个世道活着,什么才叫真正的晦气啊?兜里没银子,可比任何事都要晦气多了!嘿嘿,这个道理慢慢品去吧你!”
说完之后,这汉子再次扛起了水桶,慢慢地发给了身边正在清理战场的力工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