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金光门,乃是距离番商聚集的西坊市,最近的一道城门。所以,平时选择在金光门进出的客商与行人,通通都是那些肤色发型各异、说话口音奇特的番邦蛮族;可今日负责在金光门当值的京兆军士卒,却意外的看到了一位相貌儒雅、一袭白衣的华禹男子。
此人一看就是从远道而来,但奇怪的是他并没带着任何行李,身后也没跟着货车驼队,就连随从或者座驾都没有一个,与周围的来往的各地商团,显得格格不入。
此时新鲜劲还没过去的京兆军城门吏,一见这个孤身的本土人士,立刻就来了兴致。眼下他们虽然已经有了一些临时权利,可刚才用在那些番邦商人的身上,总觉得根本无法尽兴;如今恰好来了一个本土人士,可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过上一把当官的瘾了!
“那个那个……说你呢别来回看了,你从哪来啊?不知道路也不知道先打听打听吗?这金光门是你能走的道吗?说吧,你从哪来、要到哪去?叫个啥名?快点把关防路引拿出来!”
正在说话这个城门吏,如今正坐在一张长条凳上;他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捏着荷叶上的猪头肉;嘴巴里一边吧唧吧唧地咀嚼,一边吆三喝五弟冲着那位走错了城门的中年男子叫嚷着…
其实,长安城这个地界是个商业大城,每日来往人数众多,对于哪个城门通行哪种人士,根本就没有正式的朝廷例律,充其量也就是老百姓约定俗成的习惯罢了;而那些由燕京礼部签发的关防路引,在这里也根本就派不上任何用场。然而今日这位正在金光门前野餐的京兆军官长,显然就是在拿着鸡毛当令箭,就是想要抖抖威风;如果能顺路赚点方便银子的话,当然就更好了;假如没有外快的话,倒是也无所谓;只要能指着鼻子骂上对方几句,再狠狠踹他屁股一脚,也能过足了当官的瘾不是?
他的这个行为,就是典型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可走南闯北、从东到西,白衡就从来都没用过关防路引;而且到了他这把年纪,就连户籍都很有可能被户部衙门的朱笔给抹了,那怎么去开具路引呢?再加上周围往来这么多的番邦客商,这个胡子拉碴、满嘴流油的丘八,却只来盘查自己,显然就是在故意找茬呀!
“军爷喊的是我吗?我没有啊!”
白衡故意装出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无辜地指着自己的鼻尖;而那位满嘴流油、脸颊醺红的官长一听这话,直接站起了身子,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钢刀,刚想朝着白衡比划几下抖抖威风,可不巧的是,他握刀的右手早就沾满了猪头肉的荤油;此时用力过猛之下、钢刀也瞬间滑手而出,直奔白衡咽喉飞去……
就在钢刀脱手的一瞬间,原本已经冲上了头的酒劲立刻醒了大半!公平的说,包括这位大模大样的官长在内,所有的京兆军,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还没有那么油滑市侩;而他们近日以来顶替扶风军值守,也并没存着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想法;单纯的就只是为了抖抖威风,为了好玩罢了。
自己分明办差、借故为难几个百姓耍乐倒不是什么大事;可如果因为没有关防路引、就擅杀过境良民的话,凭着自己这点能耐,压根就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快躲开呀……”
随着这位官长惊慌失措的喊声传出,白衡心中涌出的那一丝杀机,倒是也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就单凭这种速度飞来的钢刀,别说伤到天灵脉者了;只要是眼神不瞎、腿脚也利落的普通人,想要躲过去就不成什么问题!白衡听到了对方的提醒、看见了对方惊慌失措的脸,也摸出了对方只是个新丁,也就不再与他计较了。
不过这次的意外,倒是也令白衡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官长发出的一声叫嚷,同时也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些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白衣男子,连滚带爬地躲过了一柄迎面飞来的钢刀……
劫后余生的白衡瘫坐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位玩脱的官长,哆哆嗦嗦地嚷道:
“没……没……没路引就……就这么大罪过吗?这长安城……都是些什么规矩啊!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说完之后,白衡向后蹭了几步,连滚带爬地想要尽力站起身子,转身逃离金光门;而恰好就在此时,金光门发生的骚动,也引来了一位担任督察之职的游骑长。
之所以会有这些骑着战马,在城门外游曳巡防的城防游骑,主要还是因为长安城中的往来商队过多;那一车车如小山般堆积的货物与金银,对于那些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强盗响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为了保持商路的畅通与安全,也为了避免城门吏欺压过往百姓客商,周长风才会命人组织起这么一支编外的队伍来。
此时此刻,由于全体扶风军已然暗中奔赴汉中前线;所以接替游骑长的最佳人选,就落在了京兆军的诸位马术教头身上。
这位城防游骑长皮肤黝黑,腰腿粗壮,一张方脸见棱见角,眼角连点笑模样都没有,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沉稳、干练。
“吁!什么情况?”
此人喝住了胯下战马之后,低头看着那位满手油光、目瞪口呆的城门吏,厉声喝问道!
这二人可谓是老相识了,但是双方眼下毕竟都在当值,无论是督察游骑长的官职、还是马术教头的师徒之份,这位方脸壮汉对于他来说,都自然会带来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不过他却清楚一点:既然如今教头已经来了,那就绝对不能让白衡跑了!否则的话,自己就算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躲不开军法官那二十下军棍了!
“没事杨头,就是这他妈刀柄也太滑了,我一不小心就脱手了;哦对了,您要是不信的话,可以亲自问问他本人啊!而且这周围的胡商百姓们,可也都眼睁睁的瞧着呢,我真没打算动他一个手指头,也没跟他要过一个铜板!”
那位游击长听完之后,又回头看了看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的白衡,见对方也轻轻点了点之后,这才驳转过马头来,用马鞭指着那位满面油光、浑身酒气的官长,厉声喝斥道:
“吃吃吃,你他娘就知道吃!你小子要要不要脸了?在京兆军呆了足足五年,竟然连一把刀都握不稳当!怪不得人家扶风军和冯翊军都瞧不上你呢!回回都把你小子给打回来!今天下了值以后,给我双手帮着沙袋,迎着落日挥刀五百下!要是敢少一下的话,老子一刀剁了你的爪子!”
这位官长也知道杨头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听完他的训斥之后也只是嘿嘿一乐,还扯着脖子朝对方远去的背影大声嚷道:
“杨头,您要剁了我哪只爪子啊?”
正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汉子连头也不回,只是扯着脖子回了他一句:
“全剁!”
这一句话,引得周围的城门士卒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几个听得懂官话的胡商,此时都怪腔怪调的附和起来……
“嘿!吓死老子了!原来是脱手了呀,你小子下次办事,可别再这么毛躁了……”
白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爬起的身子,在一片轻松的氛围之中,径直走到这位官长背后,一边嘟囔着场面话,一边抬起一条腿来,不轻不重地踹了对方的屁股一脚,跟对方开起了玩笑……
不过,他这一脚的劲还真不小,直接把这位膘肥体壮的官长,踢出了两三个跟头去……
待那位口鼻流血的官长坐稳了身形之后,原本还是热闹非凡的金光门,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
大约两刻之后,袭击城门吏的白衡,被捆的好像粽子一般,在两位衙门捕快的带领之下,半拉半拽地推进了府衙偏院的二堂之中。
是的,就这么一档子小破事,也不值得长安城府衙升上一次大堂。按照往常的惯例来说,对于白衡这种不懂规矩的外乡人来说,只要是初犯,大多都不会施以重罚。通常来说,处理办法都是认打认罚二选其一:如果认罚的话,就是五到二十两之间的银子;如果认打的话,就咬牙挨上五到十下的庭杖了事。
长安城的知府大人名唤汪宜,字表解谷,是一位外方内圆、胸有丘壑的三秦能吏,乃是周长风极为信任依仗的头号智囊,更是他心目当中的治国辅政的股肱之臣。换句话说,只待日后他周长风位居九五,那么这位四品知府汪大人,或是直入中枢内阁,或是官居一品之位,前途无可限量。
今日这位汪大人,原本正在东坊市巡查街铺;可当他听到金光门出现军民纠纷的消息之后,便立刻赶回了府衙之中;待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他真是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原本还以为是金光门的胡商在聚众闹事,感情就只是一桩小误会而已!
不过既然自己已经赶回来了,索性就把这桩案子三言两语的了结了吧。等用过了午膳之后,下午再返回东坊市好了……
心中决定要速战速决之后的汪宜,这才轻咳了两声,迈步踏入了二堂正厅……
“就是你因为琐事争执导致心生不满、进而演变成武力冲城、意图杀官造反的吗?
不要误会,汪宜并不是一个昏官,而他这一顶大帽子扣下去,主要还是为了杀一杀对方的气焰!这就跟做生意是一个道理,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他把问题说的严重一些,对方再申辩几句,取一个折衷的罪名;之后再或打或罚,也能让对方有一种死里逃生、占了大便宜的感觉不是?
可即便是活活把他打死,也绝没想不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案犯白衡,到底是怎样的一位愣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