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周围的百姓也都在忙活着自己手里的工作,黄家醪酒铺的小伙计‘乌尔热’,也才刚刚摆好了桌椅板凳……
最近几个月的时间里,乌尔热每天打开店面之后,第一眼都会看见这位沉默寡言的佩剑少年。他从来都是不言不语地往长条凳上一坐,再要上一壶玉浮粱,一碗油泼面,安安静静地坐上一整天。坦白的说,这样的行为有些搅生意,但这孩子一不吵二不闹、该给的银子也一文都没少;每逢下午或者晚上人多的时候,他还会主动让出大桌给客人,自己拎着那壶仿佛‘怎么喝都喝不完’的稠酒,靠着墙根坐在地上发呆……
对于这样一个安静懂事的好孩子,乌尔热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也是打心眼里‘眼红’。
所以今日她对于坐在这里喝酒的‘小熟客’岳海山,也根本就没有什么警惕性;满眼都是街口那位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前夫伍乘风。心中百感交集之下,眼睛鼻子自然开始发酸……
如果是寻常中原女子,这时候一定已经哭出了一个梨花带雨……但乌尔热这位苗巫女子,感觉到难过之后的下一个反应,就是彻底点燃了心中那团积压了足足十年的怒火!
可她才刚刚吼出了半句:‘伍乘风!你还知道……’那位坐在旁边那位正在‘认真喝酒’的岳海山,突然解下了腰间宝剑、用力地拍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啪’地一声脆响:
“他就是‘墨门神丐伍乘风’?”
乌尔热才刚刚酝酿好的情绪,就被这孩子一惊一乍地给吓回去了。她有些发懵的下意识回答了一句:“是……是啊……”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岳海山,飞起一脚便踢翻了面前那张碍事的桌子,整个人仿佛看见了杀父仇人一般,哑着嗓子吼出了一句:
“看剑!”
同时随着‘嗖’的一声传出,这位半大的青年便已经拔出了桌上的佩剑,紧咬着牙关、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向神色惊愕的伍乘风杀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伍乘风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应该如何反击,才能不把他打死’的技术难题上。
不过青年时代的岳海山,还真有一股‘只要你打不死我、我就赖死在这’的劲头;即便伍乘风也是一次下手比一次更重,但他仍然还是不屈不挠地爬起来、继续挺剑前刺……
当‘漫天飞舞’的岳海山,砸碎了黄家醪门前最后一张桌子的时候,长乐坊周围突然冲出来不下一百余位练家子,全都在扯着脖子叫好、跺着脚地拍巴掌!这些人个顶个都是长安城本地的武道名宿,每个人当年也都曾领教过伍乘风的手段;如今又见到更加精进的伍乘风出手,自然生出了高山仰止的敬佩之意。
原来,岳海山这个孩子,与伍乘风当年的脾气是一模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可他访遍了三秦大地的诸家名师,却根本没找到一个师傅‘敢于’收下自己;不过诸位师傅也是感念于他的执着于坚韧,通过了一次集体商量之后,有人便提起了一位正在长安城中隐居的苗巫女子——乌尔热。
这些人当然知道她和伍乘风的那段‘风流韵事’了!于是,他们便给想要拜师‘墨门神丐’的岳海山,出了这么一个‘上门讨打’的馊主意。当然,这也本是诸位师傅的一番好意。在他们想来,女子心思更加柔软,感情方面比男子也更加丰富一些。再加上这一段时间的朝夕相伴,就算是岳海山本人不善言辞、多少也能混出一个‘脸熟’吧!到时候如果有师娘吹一吹‘枕头风’的话,他伍乘风还能驳了自己媳妇的面子?
而伍乘风本人,对于这个坚忍不拔的年轻人,也是十分欣赏的。于是他便在周围故交同道的极力吹捧与劝说之下,拍着胸脯表示岳海山这个弟子、他伍乘风就算是收下来了!
这不仅仅是伍乘风成名之后所收的大弟子,更是楚墨一脉的传承之人!再加上他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名满长安城了,如今在华禹大陆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所以这次拜师‘摆枝’仪式,又岂容有所马虎呢?
所以这新结识的师徒二人,就在一众江湖同道的簇拥之下,包下了‘玉珍坊’里最豪华的一间大饭庄,热热闹闹地举行了一场足矣载入史册的武林盛事……
从头看到尾的乌尔热懵了!
这次她是真真正正的懵了!当她最初看见伍乘风那一身的破烂与污渍,心里本来还有些不舒服,忘却了这本就是他的‘职业装扮’,还以为他路上是经历了诸多千难万险、披荆斩棘才来到长安城的;而且也是诚心诚意地来央求自己,能回心转意地跟他回去,一起过太平日子的……
可看他刚才的这一出‘师徒喜相逢’,这里哪是来接自己回去过日子的呀?分明就是得到了江湖同道的邀请,前来长安城收徒的!也许是李玄鱼大萨满之前算到他退隐江湖的时机,出了什么问题;照今日这个架势来看,人家不光没打算退隐、竟然还打算再教出一个好徒弟来、师徒俩一起振兴光大楚墨的门楣啊!
其实这也是乌尔热自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楚墨一脉,自古便是一师一徒的传承方式,那还需要什么‘光大门楣’呢?
被留在原地的乌尔热,看着满地的桌椅碎片,看着空无一人的长乐坊,从脚心生出了一股悲凉之意直冲头顶。她噙着眼泪蹲下身子,慢慢地收拾起了黄家醪门前的那场狼藉…
这一场拜师酒宴的规模着实壮大,众人一直豪饮到了子夜时分,才算勉强散场;无论是岳海山还是伍乘风,都是这场酒宴的中心人物!所以即便师徒二人有着大海一般的酒量,也禁不住那一百来号习武之人的‘车轮战’呐……
伍乘风从宿醉之中醒来之时,已经是次日的正午时分了!当他被窗外洒进来了一片耀眼的阳光,直刺双眼的时候,突然脑中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是干嘛来的?
昨日正午时分,被‘砸’了一个满地狼藉的黄家醪,自从众人欢天喜地的离开之后,便重新挂上了门板,歇了整整一天的业。在这一天之中,也不知黄家醪的少掌柜、与那位手脚麻利、热情大方的小伙计‘乌尔热’、都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清晨,长乐坊周围的邻居们便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变化!
黄家醪的门窗与匾额上,整齐地贴上了好几张红红火火的喜字!
不用问,这间‘黄家醪’酒铺,如今就只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位是少掌柜黄贤,一位是‘跑堂伙计’乌尔热。而一只这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乃至各家商铺的掌柜伙计有谁不知道?老掌柜黄文鼎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不只一次的当众说过:虽然这乌尔热是嫁过人的,但只要自家的笨小子黄贤,能有本事把人家给‘骗’进黄家门里,那就算是他黄家的祖坟里冒青烟了!
如果这事发生在圣人的故乡鲁东,那光是街坊邻居的戳脊梁、翻白眼,都能把这俩人给活活挤兑死!但这里毕竟是各国客商云集的长安城!民风自然也相对开放一些。像是女子改嫁他人这种事,放在长安城的百姓眼中,就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那些漠北草原来的客人,还有不少是爷俩合伙娶一个媳妇的呢!
所以这乌尔热嫁给黄贤,不仅没人会指指点点,甚至还有点众望所归、普天同庆的意思!自从第一个发现红喜字的大娘、满街嚷嚷开始,无数的街坊邻居全都炸了营!
原本黄家醪的老掌柜就是个厚道人,为人一辈子谦虚谨慎,不缺德不害人;平日里整个长乐坊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人家黄老掌柜就没有不伸把手的时候!虽说如今这位少掌柜黄贤,平日里总是不言不语、像是个闷葫芦一般;但这附近的街坊邻居都从小看着他长大、也都清楚他是个面冷心热、为人单纯的好孩子。
而且这乌尔热姑娘来了之后,更是秉着老掌柜的临终嘱托,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全都被她做到了极致;有着黄家醪先后两代‘掌舵人’的仁义厚道,当然也攒下了不少的恩情!
于是就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整个长乐坊的百姓与商铺便全都忙活了起来;而心中已然一片死灰的乌尔热,也披上了一道火红色的嫁衣,坐在了妆台的铜镜之前。她颤抖着拿起了台面上的胭脂碳棒、掩盖着自己脸上的悲痛之色……
今天,还是她乌尔热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嫁衣……
而当那位刚从宿醉中醒来的伍乘风,飞檐走壁地赶到长乐坊的时候,刚好看见二位‘新人’互相叩完了最后的一个头…
乌尔热终于还是把自己的后半生、交到了酒痴黄贤的手里。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男人是否吃饱穿暖、也不用忧虑自家的男人如今到底是生是死了……
现在他乌尔热的男人,每天不是站在栏柜后面思考酿酒的新方子,便是赤膊着上身,在自家后院的‘小烧锅’之中挥汗如雨……
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种平静生活,也舍弃了那个自己曾想要伴随他一生的游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