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头痛欲裂的罗大人,看着在堂下撒泼打滚、扯着嗓子骂街的沈归,心中也是颇感无奈。
按理来说,似‘王大柳’这等咆哮公堂之人,少不了要挨上二十下的板子;但毕竟也是自己失职在先,打到天边去也说不出理来。如今被苦主堵着门的耍混蛋,自己真要是扔下一枚‘水火签’给他来上几十下板子,往轻了说,就是自己这个燕京知府恼羞成怒;往重了说,没准就会在两北之间掀起一桩‘外交事件’……
就在沈归这场‘泼妇骂街’的戏码演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由打大堂的后门方向,传出了一道几不可闻的咳嗽声……
正躺在地上‘自由发挥’的沈归耳朵一动,便从这声轻咳之中,听出了些许端倪:即便那咳嗽之人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他却一耳朵就听得出来,这根本就是女子特有的嗓音!
可就是这一咳之下,方才还显得六神无主、愁眉苦脸的罗大人立即面露喜色,兴高采烈地便走下了大堂,指着正在地上打滚的沈归说道:
“我说‘王大柳’啊,你先别急,许是李师爷年老眼拙,看不清卷宗上的字迹了。你先在这好生候着,本官这就亲自去书房查阅卷宗……”
撂下了一句话之后,罗知府便一溜小跑地奔向了后门方向。要说这位罗大人的腿脚,可比李师爷快多了!仅仅三五句话的功夫,他便再次转回了前堂。这次再回到大堂,罗大人虽然仍然挂着一副病态倦容,但至少在神态上却显得气定神闲,智珠在握了!
沈归也立刻停下了自己的‘表演’,饶有兴致地等着看这位‘改头换面’的罗知府,要如何应对自己这个臭不要脸的‘幽北无赖’。
只见罗大人回来之后,伸手正了正官帽,朝着堂下的三班衙役又一挥手,字正腔圆地吐出了几个大字:
“关大门,升二堂,都散了吧!”
这些站堂的三班衙役,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公门好手!听完罗大人的吩咐之后,立刻‘呼啦’一声四散而去。
目瞪口呆的沈归听到了大门落闩的声音之后,也立刻警醒了过来。他指着沉着冷静的罗知府,不依不饶地大声叫嚷起来:
“我告诉你姓……你爱姓什么姓什么吧,我才管不着呢!我叔他们全家可都死在你这燕京城了,你不是知府老爷吗?那就得给我一个说法!你现在又关门又落闩的,难道是想杀人灭口吗?没那么容易!我来之前就嘱咐了一个同乡,只要我今天走不出去这府衙大门……”
沈归这第一句话出唇,就差点说秃了嘴!虽然及时改过了口风,但他还是怕被罗源听出什么端倪,只能继续装出一副亢奋激动的模样,用‘色厉内荏’的语言去‘麻痹’着罗大人的思维……
这也是沈归情急之下用出的一招‘声东击西’,至于收效究竟如何,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不过即便他叫嚷的热闹,可府衙之中上上下下的衙役差人,都在分头忙碌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就把一个前来告状的‘王大柳’,活活给干在了大堂上,连个回头搭腔的都没有!直到沈归自己也喊的没劲了、而那些衙役也都一溜烟地跑出了府衙,气定神闲的罗大人终于一边鼓掌、一边开口说道:
“沈公子功架十足,气韵悠长,果真扮的一出‘好戏’啊!如果您还没唱过瘾的话,那么罗某自然乐得‘洗耳恭听’;如果沈公子唱的有些口干,那么罗某也早在书房备好了香茶,任君取用。”
沈归听到这里,自知已经露馅,也就收起了那副无赖相,站直了身子大大方方地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朝着罗大人一抬下颌,拿着戏剧中的韵腔,念出了一句道白:前那方……带路去辙!”
虽然沈归不明白罗源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不是因为捕捉到了自己话语中的疏漏之处,但他现在心里却十分的踏实,也极其的坦然。
之所以他会如此放心,也是因为刚才二人在大堂上的第一次交锋过后,沈归便对这个‘险些’连中三元的罗源罗大人,有了一个最基本的了解。
单从此人做出的‘寒冬典当皮袍’,生生把自己冻出了一个‘重感冒外加肺炎’之上,就能看得出来:此人绝不是一个表面仗义疏财、暗地里蝇营狗苟之辈;再看他手下精明强干的衙役差丁,还有那位垂垂老矣的官家兼师爷,也知道此人是个治家有方之人;而且即便面对自己这个不识礼数的‘外邦蛮夷’,他也能直言不讳地坦白自己的错误与失职,这对于一个正统科班出身、两榜进士底子的北燕传统文官来说,简直太难能可贵了!
要说自家的丈人公李登,虽然也生了一副文人傲骨,可比起这位罗大人来,仍然还是多了几分商人的圆滑与狡黠;如果单以这位罗大人的所作所为来看,沈归认为他足矣称得上是天下士子之楷模!
跟着罗源穿过内堂之后,沈归惊讶的在他的书房窗前,看见了一位身材清瘦、面容恬淡的美妇人。
沈归早年也曾跟着颜青鸿出入各种档次的花街柳巷,也见过了明媚的莺莺燕燕、也听闻过绮美的鸟语花香;可无论是何种‘色调’的倾城粉黛,若是与这位年约三旬上下的美妇人放在一起,也绝抢不走她半分的光彩。
公平的说,那一贴名为‘颜书卿’的‘狗皮膏药’,若是单以外形而言,也绝对称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倾城红颜;但颜书卿最大的缺憾,也正是这位妇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少了这一份摄人心神的‘魂’!
如果说李乐安的‘魂’是‘爽利’的话;那么这位美妇人的‘魂’,应该叫做‘清澈’!
这个‘清澈’感觉,当然不只是因为这名妇人‘肤白胜雪’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她那一对摄人心魄的眼睛,仿佛有一种能透过人的皮囊,直接观察到灵魂的深处的力量。而且她的这种‘力量’,还不带着丝毫的‘锋锐’,反而是春风化雨一般,润物细无声地把你看了一个通通透透,就仿佛是中了催眠术一般浑浑噩噩、无法抵挡。
沈归被她注视了只有短短三息时间,整片后背就已经被冒出的冷汗给沁透了……
“沈公子……嗯……还是叫你太初好了,也显得你我二人更加亲近一些。这位是愚兄的内子,前朝魏氏遗脉……”
沈归听到罗源的话,骤然如蒙大赦一般,借着这个由头立即抽回了自己的视线,强压下了心中的忐忑,勉强开口说道:
“魏……啊不,罗妇人……沈某也曾耳闻浅溪兄与‘水烛先生’伉俪情深,只是没想到那位传闻中的‘水烛先生’,竟是如此青春韶华…”
‘水烛先生’闻言以袖遮口,眯起了宛如新月柳梢的眉眼、轻轻浅笑两声,随后才对着沈归自谦道:
“奴家而今已三十有六,哪还有什么‘青春韶华’可言呢?奴家也曾听闻,世人都传沈公子是个多谋善断、文物双全的天纵之才;依奴家看来,他们还未曾把你看到通透呀!可叹们只知赞颂你沈太初的奇谋与胆略,却不知道你沈太初也是花丛中的浪子,欢场里的‘骁将’啊!”
依照华禹大陆的规矩来说,水烛先生‘夸赞’沈归的这一番话,的确不该出自妇道人家之口。但沈归听完之后,先是回头看了看罗大人,只见这位‘治家有道’的谦谦君子,此时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早已站在了书架旁边,读的是连连点头……
暂时还没搞懂这罗家是什么‘家规门风’的沈归,只能硬着头皮、生硬地打断了水烛先生的‘调戏’:
“想必贤夫妇二人,今日相邀沈某于二堂叙话,必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闻可以告知沈某,那么沈某也不妨直言相禀:虽然死者王雨田,的确不是沈某的亲叔伯,但他却……”
话才听到了一半,‘水烛先生’便一挥衣袖,打断了沈归的这一番表白。紧接着她又伸出了如葱白一般纤细的五指,富有节奏地在桌面上敲击起来……
“王雷,早年江湖盛传的‘北盛南雷’之说,他便是南方水贼之首,南康闽江人士。这位王雷自幼跟着父母在小渔船上讨生活;十三岁左右,父母先后亡故,他也被迫上了‘跳板’,成了一名‘明暗通吃’的海贼;在他三十二岁那一年,由他一首创立的海贼船队,被你大婆婆李玄鱼所灭,他这位‘大当家’也失手被擒、替那位天灵脉者足足赶了十八年的马车。十八年期满之后,五十岁的王雷便化名王雨田,只身来到燕京城,娶了一位多年守寡的老妪为妻,还凭着十九年海贼生涯历练出的眼力,在仁和当铺中谋了一份差事养家糊口。本来,这位王雨田可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才是…”
说到这里,方才还在娓娓道来的水烛先生,突然住口不言;反而抬起纤纤玉手,先是抚了抚鬓边洒落的几缕青丝,用玩味的神情盯着目瞪口呆的沈归好一会,这才抑扬顿挫地开口说道:
“可就在你沈太初来到燕京之后,这位王大柜的全家老幼、连带着他本人在内,一夜之间都化做了刀下亡魂……沈太初啊沈太初,要不然你来告诉奴家?这王大柜的灭门惨案,你究竟又该担上几分的责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