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子声音由远而近,还没等郭兴站起身来,便从一片金光之中走出来了一位盔甲齐整的青年将领。
此人面白如玉,双唇若纸,眉眼与轮廓也清晰可辨。随着他越走越近,即便郭兴此时的神智已经有些恍惚迷离,可当这位青年将领走到他面前之时,郭兴却仍然在心中不自觉地喝出了一声好来:好模样,好气度!
“既自称裴某,想必阁下定是幽北中山路新任总督,裴涯裴大人了?”
蓬头垢面的郭兴,直接靠在了侧躺在地上、正在苟延残喘的战马之上。他在道破了裴涯的身份之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开口的嘴唇,感受着伤口传来的刺痛感。
“不错,在下正是裴涯裴广津。郭少帅,还请听裴某良言相劝。此地乃是中山路双山城,与漠北边境不足二十里路程;不过,您如今前有裴某拦路,后有颜、张二将追杀,这二十里路虽然不远,但恐怕您与您手下的弟兄,却定要止步于此了。依裴某看,郭少帅您不如索性下马受缚,如此一来,不动刀兵便可以解决此事,以免生灵涂炭,再造杀孽啊!”
裴涯此时身穿一身中山督府军的白色将军铠,在阳光的映衬之下更显得丰神俊朗;不过即便看起来赏心悦目,但他口中所说之言,却着实把累到骨髓里的郭兴给恶心透了。
郭兴再次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随意地往身边吐了一口吐沫:
“呸!这一路跑的,嘴里全他妈是土!裴涯啊裴涯,在你没露面之前,我郭兴对你还一直存着几分忌惮;即便我把关北路搅闹了一个天翻地覆之时,我心里也一直在防备着从未露面的裴督你!毕竟你前任的中山总督,可是太白飞虎的得意门生!而与虎同眠者,又焉有善类!”
听到这里,裴涯不免有些洋洋得意。看来自己这个中山总督,虽然并无任何战绩流传于世,可就连郭兴这个风头一时无两的‘青年煞神’,都不敢无视自己的威慑力……
裴涯此时只恨自己没有蓄须的习惯,自谦之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动作……
“呵呵,郭帅您谬……”
“不过啊,今日面见裴督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想的太多了。你方才所说,虽然俱是一片金玉良言,但可惜的是,裴督你这话说晚了啊!若是在蒲河战役之前你这么说,兴许我们两北之间还有缓和的余地;若是在颜家沟战役之前你这么说;兴许还有重启和谈的可能;可如今你们幽北三路的手中,握着我二十五万北燕男儿的血债未偿;你主颜狩与贼子颜重武,更与郭某有着杀父之仇。你我双方如今已经势同水火,根本没有调和的余地;而你居然在这种情况之下,妄图用几句不疼不痒的风凉话来招降郭某?若是郭某愿意受降,又岂会走到这双山城呢?”
裴涯听了郭兴这番话,顿时眼皮一番,生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按照华禹大陆的规矩来说,两军开战之前,双方主将策马出列,互相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然后才会各自挥动兵刃,分出一个高地上下啊!
可如今这郭兴又是怎么回事?竟然把自己的几句客气话当了真,竟然还叽里咕噜地操着沙哑的嗓子算起了小帐来?说好的山穷水尽呢?说好的走投无路呢?
“我说郭兴,你父平北侯郭孝,也算是华禹大陆上一等一的名将,而你也自然算是将门之后了吧?怎么一点都不懂规矩呢?你我双方各为其主,两北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也绵延纠缠了近百年,彼此的手上谁又没有累累血债?真要是一笔一笔的算,这笔近百年的厚帐,你算的清楚吗?”
郭兴听完点了点头,扶着身后还带着温热的战马尸体,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子,向后一伸手:
“抬过我的枪来!”
这一下子,郭兴身后的平北军士卒俱是神色一凛。尽管这一百余残兵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可既然已经挺着胸膛走到了这里,也实在没有理由‘软’下去的理由!
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如今郭兴身后这百余位燕赵男儿,已经是平北军最后的火种了。多日以来的奔波逃命,已让他们原本鲜亮的衣甲被蒙上了一层尘土,而他们手中的兵刃,也不再锋利闪亮。即便如此,他们面对这临死前的最后一搏,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闪烁出了充满饥饿感的目光,与阳光反射下的浅溪交映生辉。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郭某在战死之前,得告诉你一句实话!裴涯啊裴涯,别说那太白飞虎郭云松、就连颜重武那个贼子,都远比你强上百倍!无论你把自己装扮的如何文武双全,但自打你开口说话之后,郭某便知道你是个何等卑劣的杂碎了!”
说罢,郭兴攥住了亲卫递来的寒芒枪,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个纵身跃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腹,口中大喝一声‘驾’,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相仿的战马,得令之后便仿佛一道离弦之箭、跌跌撞撞地冲向了‘鲜衣怒马’的裴涯裴总督。
裴涯确是称得上是位文武双全的青年将领,但也得分与谁对阵。若是把裴涯放在长街之上,收拾十几个地痞流氓的确是不在话下;但此时他所面对的敌人,却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郭兴!
莫说此时这位抱定死战念头的郭兴了;就连当初‘未破杀戒’的新丁郭兴,都可以无比轻松地收拾掉这个以逸待劳的裴涯。
可笑的是在他出城之前,还打算来一个单骑闯营!他原本的想法,是凭着自己舌灿莲花的本事,招降这一百余已经走到绝路之上的平北军。
可无论文武两道,想象与现实之间,都是有很大差别的。
按照他的想法,东海关被烈火焚身的二十五万大军,又不是他郭兴的部下;而东海关那位导致兵败破关的昏聩守将,也不是他郭家的心腹;那这些人的死活,与他郭兴又有什么干系?即便是郭兴与颜家有着杀父之仇,而他如今父仇未报,又怎能轻身赴死呢?若是调换身份的话,无论他裴涯要忍受何等屈辱,也定要保住有用之身……
裴涯出身微末,能有今天这一番成就,也全都是靠着他自己辛苦奋斗而来的。多年间他所受到的痛苦与屈辱、远远要比郭兴今日承受的多出不知几何;但他却从未有过一丝这样的念头。
这也并非因为裴涯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而是在他的处世哲学当中,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若是死了,就真的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郭兴虽然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但他毕竟出身于军伍世家。在他受到的教育当中,有着来自血脉当中的骄傲!他如今也并非是不想活着,只是不想苟活而已。
裴涯不是郭兴,自然不理解郭兴为何要死战不降;而郭兴也不是裴涯,自然也不理解他为何还会妄图招降。
二人谁都没错,只是性格不合而已。
不过,武艺是最单纯、也是最公平的两个字,没有那么多的观察角度,也没有那么多的原因与理由——赢的站着,输了躺下,就是这么简单。
即便此时郭兴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让郭兴再跑上个几天几夜,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想收拾掉裴涯这个花架子,仍然如同反掌观纹一般简单。
在郭兴骑马冲到强自镇定、挺枪在手的裴涯面前之时,便已经从他的眼中看出了色厉内荏的意味。
第一招挂枪,挑落了裴涯的兵刃;第二招挑枪,便破开了裴涯鲜亮的裙甲;,第三招用出之际,二人已经错马而过,郭兴摆动枪尾,回扫一枪,直奔裴涯受伤的腰间……
裴涯方才那番话,说的真叫一个五光十色,可任在场众人谁都没能想到,两位主将仅仅错马三招,裴涯便被只剩下半口气的郭兴打落马下。直到那位让出了战马的亲卫士卒,上前把裴涯按在地上之后,仍然还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自投罗网的中山总督。
“……刚才看你穿的这么漂亮,还敢单枪匹马闯入敌阵,还以为你是个怎么样的高手呢!原来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啊?听你说话的口气也是个念过书的人,这是把脑子给念傻了吗?”
这位士卒一边系着绳子,一边数落起被生擒活拿的裴总督。
不光是他不理解,就连出手擒贼的郭兴,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早在他仔细打量了裴涯的身形便已经知道,对方根本不是个什么久经沙场的骁勇战将;可任凭他怎么想也没想到,这裴涯手底下的能耐、竟然会软成了这样!而且最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没在周围设下伏兵……莫非他被自己生擒活拿,也是什么阴毒计策当中的一环?……
想到这里,要不是因为浑身上下实在提不起劲来,郭兴都恨不得抡圆了给自己一个嘴巴。
这场两北大战,原本北燕王朝是毫无疑问的战胜一方,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自己瞻前顾后、思虑过甚所导致的。如今捉到了裴涯,自己怎么又犯了这个老毛病呢……
念及此处,气喘吁吁的郭兴冲着正在绑缚裴涯的亲卫兵摆了摆手:
“绑啥绑?又不是煮螃蟹,都挺累的了你还费这劲干嘛?直接砍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