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颜昼还是沈归,乃至顾知府还有黄氏夫人,对这位人间蒸发踪的丽娘都是心怀疑虑。顾大人本就是个风雅之士,之前也之是关心则乱,才没想起八千两修葺城防的官银,与一张价值连城的古琴,二者之间有何矛盾。眼下的重重疑团摆在面前,反而让顾大人再次清醒过来:是啊,且不说这八千两银子她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运走,单说她留下这张古琴,也远远超过八千两之数了,原来自己想到的那些动机,根本就不成立啊!
沈归与炉钩子回到锦城丐帮分舵后,那少年乞丐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丐帮一个弟子在城西二十里外的一座小山上,发现了一具黑衣女人尸体。虽然那位弟子没有挪动尸体,但没准就是他们要找的丽娘。
这发现尸体的地点,确实十分耐人寻味:丽娘死在了锦城西门二十里之外,也就是说她只要再往前走上十里,便来到了颜重武扎下的飞熊军大营之中。
沈归匆匆洗了个澡,也顾不上身上还残留着的酸腐死气,赶紧换上了炉钩子刚刚从黑市购回的寻常衣物,与这两位两位伍门乞丐兄弟,一起赶往了事发地点。
这位于城西二十里处的一座小山坡,山势不高不陡,而如今初春残留的寒气已经去了大半,林间草木花草也开始抽芽发枝,虽然还远谈不上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但已经呈现出一番生机勃勃的初春景象来。
沈归三人经山脚下一位中年丐帮弟子的指引,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山顶处的一具尸体旁边。
这具尸体身穿一身夜行衣,从体态上看十分纤细,面部朝下呈俯卧姿势,双腿伸的笔直僵硬,双臂自然垂于身体两侧;双拳握的极紧,但血淋淋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只剩下拇指与小指扣在手心中,单看伤口的平滑模样,应该是生前被利器瞬间削断所致。
由于这位领路的中年乞丐没什么经验,现场早已经布满了脚印,而且大半都是两只左脚的鞋底踩踏而出的。毫无疑问的,就是这位穿着两只左脚草鞋的引路人,所踩踏而出的杰作。
沈归仔细分辨了一番,也没再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于是他一手扶肩一手托腰,轻轻地把这句尸体转了过来……
待在场众人看清尸体面目的时候,都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位本该是婀娜多姿美艳动人的广陵瘦马——丽娘,此时正面遗容,竟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尸体的夜行衣十分齐整,虽然沾了些山上的泥土,但可以看出并没有遭受猥亵侮辱的痕迹;遗体虽然已经从尸僵中缓解过来,但多亏幽北春季的余冬之寒,还未开始快速溃烂,也就没有寻常尸体的强烈尸臭传出;结合山上更低温的温度可以初步推断,丽娘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三到四天之前,与苦主顾晦顾子瑜所说的时间,基本还算对的上。也就是说,丽娘才刚从锦城府衙逃出来没多久,便遇害身亡了。
而导致丽娘身死的致命伤,则是前胸自右向左的一道巨大割裂伤;伤口自右腋平向划开直至左腋下,连皮带肉,包括胸椎与肋骨全部齐齐斩断。沈归看着这道伤口便明白过来:杀害丽娘之人,定是一位如同自己一般,惯用左手的左撇子;而伤口边缘前窄后宽,看样子凶器应该是刀、或者单刃剑之类的厚背利器所致。
而让众人恐惧的并不是丽娘胸前这道巨大的伤口,而是她那张白皙精致的俏脸,此时整个下颌已经垂在了胸前,全靠着连接在脖颈处的皮肉,才没有与尸体分开!是的,如今的丽娘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只剩下半张嘴大大地“张开”。被沈归翻过身子来之后便一直瞪着两只灰白浑浊的眼睛,无神地看向天空,仿佛在用自己仅剩的上半张大嘴,向苍天控诉着什么一般!
在沈归仔细打量着丽娘尸体的同时,被丽娘死状吓了一跳的三位乞丐连忙转身而去,开始各自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图分散自己注意力。其实这三位乞丐也都是江湖人,平日里见多了尸体,无论是水里男俯女仰的河飘子、还是死于饥饿瘟疫的“脏净倒卧”(瘟疫死的是脏,冻饿而死的是净),对于他们来说简直都再熟悉不过了。就方才沈归混入黑市的打扮,都是专门吃死人饭的一种乞丐。也可以这么说,除了仵作医生之外,最不怕死尸的应该就是乞丐了!
但眼前丽娘尸身尚未腐烂,看似如同常人别无二致,只是伤口实在过于骇人,这才会让三位乞丐都生出强烈的不适之感。
那位少年舵主转身走到了山崖边上四下打量起风景来;而炉钩子和带路的中年乞丐,也分别转身寻找起山上还有没有凶手遗落的东西来。
“好了,看的差不多了。”
沈归站起身来,从地上随意抓了把泥土,抹干净了满是血液的双手,而后走到山崖前少年舵主面前。
“你滚啊!别用你那脏手摸我!”
这少年舵主一听见沈归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便急忙挪动身形,那副害怕的样子,差点让他自己滚下山去。
“不就是一点血吗?有啥好怕的?再说你这一身碎布头还有什么脏下去的空间啊?你看了这么长时间,发现什么了?说出来听听啊?”
这少年一指远方那座热闹非凡的飞熊军营盘,有些不安地说:
“咱们现在站的这座山,山势虽然不高,但也能对飞熊军扎下的营盘一览无遗。你说这丽娘是观察飞熊军营之时被人杀死,还是先被人杀死之后,才挪到这里的呢?”
沈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脚下这座极为规整的飞熊军大营连连点头。单从他扎下的这座营盘来看,颜重武其人便绝对不是一个只知战场厮杀的鲁莽之辈:这座大营正面一片开阔地带,视线一览无遗;大营后方背靠一条河流,便于日常取水做饭之用;营寨之中还有三座简易角楼,每座角楼之上隐约可见两个身背长弓的哨兵;营房与营房之间,彼此的距离相等,既能容纳战马车辆通过,也能防止敌军火烧连营。
沈归沉吟了半晌,突然大笑出声:
“这个问题,我们直接去问他本人不就好了?”
说罢他对假装忙碌的炉钩子招了招手:
“看见下面这座大营了吗?你去把他们的统领颜重武叫到这来,就说有一位姓沈的朋友请他前来山上饮茶。”
炉钩子拿了沈归的银子,高高兴兴的走下山去。没到半柱香的时间,沈归就看见这个一身碎布头的高瘦乞丐,被角楼之上的哨兵一箭射在双脚之前,不敢挪动半步。
营帐之内的颜重武,此时也正端着一道书信发愁。这是上午时分,从奉京城飞马传来锦城大营的一道御笔手术。宣德帝颜狩在手书上说,自己已经不会对北燕方面有一丝一毫的妥协。因此无论面对北燕的任何举动,颜重武都不能采取“有辱国格”的软弱手段。陛下还说,自己可是拼了一张老脸不要,才从李登手中换到的这批如数拨发的粮草,所以希望颜重武最后能够一鼓作气拿下东海关,以报君父厚望。
除了一封信外,颜狩还送来了一柄天子佩剑。这就表示他已经把此次战役的全部指挥权,都交到了颜重武手上。进退攻守,皆凭他一言而决。颜狩这么做除了想要表现自己对颜重武的绝对信任以外,还有着另外一层意思:
这场仗你颜重武要怎么打都随你,但朕只要大胜这一个结果!
如此一来,颜重武心怀的那个“和平解决争端”的美梦,算是彻底的破灭了。
就在颜重武头疼不已的时候,帅帐之外进来了一名小校回事。
“禀大帅,门外来了一个男子,口口声声说要请大帅赴会饮茶!”
刚刚送走传令皇使的颜重武一听,以为是第二道圣旨传来,急忙合上御信正襟危坐,严肃地说:
“何人来请本帅?”
“一个乞丐!”
颜重武一听就想骂人,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就低头看起地图来:
“去去去,揍一顿丢到营西粪坑里去。一个要饭的也来请本帅喝茶,看来老子这大帅算是真的当到头了!”
“禀大帅,据那个乞丐说,他是受您一位来自奉京城,姓沈的朋友之托,才前来大营相请的。
“你烦不烦啊?京城里我哪有一个姓沈的乞丐朋友……哦!我明白了,那小子不好好在京城里待着,怎么跑到锦城来了呢?也罢,反正闲来无事,我自己去问他便是了。”
颜重武说着便站起身来,右手拿起桌上的天子剑斜跨腰间,只穿着一身便服绕出了帅案:
“走吧,带我见见这位要饭花子!”
“大帅,要不要叫上您的护卫营?”
颜重武听到这话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去见的人虽然算不得是好朋友,但应该也称不上是什么敌人。而且他的武艺稀松平常,在奉京城早已是街知巷闻的事了,依我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颜重武和沈归虽然素无来往,但还称得上是有那么点瓜葛在的。
是的,这位飞虎军统帅颜重武,便是李登看好的第一任女婿人选,与沈归可以算得上是情敌的关系了。
当营外双腿发抖的炉钩子,亲眼看见犹如黑熊一般壮硕的颜重武,竟然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不由得心中暗叹:
“自己的一句话,就能把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帅单枪匹马地调出营盘,看见最近幽北三路的叫花子,真是行市见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