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外粗内细的穆格尔之后,沈归来到了颜青鸿房中。他握紧了那满是脓痂皮屑的双手,把头靠近颜青鸿耳边:
“兄弟保证,我得走了。眼下三方已成僵局之势,至少十天以内,都不会生出什么新的变化来。你就在孙氏医馆安心养病,其他的事交给我好了。”
说到这里,沈归刚要站起身来,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俯回身去:
“我会让小忆把奉阳公主、与我那铁姐姐接去沈宅暂住。那里有刘半仙看管家门,保她们二人周全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说完也不等颜青鸿的回复,自顾自的站起身,拍了拍他满是伤痕的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孙氏医馆。
夜晚时分,沈宅院中聚集了一群“沈党”,这些人大多都是些江湖草莽出身,谋生手段也都有些摆不上台面来,但人员构成的复杂程度却让沈归自己都吓了一跳:
如今沈宅中有以何文道为首的萨满教、还有以齐返为首的南北行牙人;有绿柳楼的鸨儿娘谢三姑,还有北泉茶社的说书人乌江客;有那匹“盗骊”主人——牲口贩子于梁安,还有以船为家的渔把头萧富。最神奇的是,竟然连回春医馆的掌柜李府大小姐李乐安,也笑眯眯地站在腰佩迷离软剑的北泉茶社“东家”——单清泉身边。
除了这些熟面孔之外,甚至还来了几个满身酸臭的叫花子,不住地叫嚷着要替他们这位“沈少帮主”,也出上一膀子力气。
“各位各位……我这次叫大家来,皆因为最近咱幽北三路不太平,这奉京城里也是暗潮涌动。眼下我有些不得已的事要离京,少则十天多则一月。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掌管奉京城里各行各业的豪杰,我沈某年纪轻经验浅,本轮不到我说话,但俗话说……”
“哈……我说你能不能直接点?有啥话你就说呗,垫这么多用不着的干嘛?难不成你是让颜狩那小子给抱大的?”
靠在树干上打盹的刘半仙打了个哈欠,极为不满的说。沈归被他这样打断,本有些尴尬,但见在场众人也都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自己心中也就释然了:
是啊,这些都是街面上混饭吃的人精,说这些漂亮的场面话,也确实也没什么必要。
“好吧,那沈某就有话直说了。现在咱们幽北被两面夹攻,若是战端一开,漠北的铁骑与北燕的甲士不日就可合围与奉京城下。真到了那时节,整个幽北三路的百姓可就全都没有活路可走了。他宣德皇帝的颜家江山破不破,沈某倒是管不着,但这奉京城却绝不能破,这幽北三路也绝不能破!沈某也知道,各位手下都有无数的兄弟家小,指望着各位吃一口饱饭;沈某也知道无论主雇是哪国人,使得也一样都是银子铜钱。不过现在,我们还至少都是凭自己能耐吃饭,腰杆子硬气!腰杆子硬气了,才会让我们这些贩夫走卒下三滥们,可以不向任何人低头。既然咱们都是江湖人,想要过的都是那些逍遥江湖的日子!
“可幽北三路若是有朝一日彻底覆灭,那么你们就只能凭着别人的心情赏饭吃。到时候我们又叫什么呢?我告诉你们,叫奴隶!连牲口也不如的奴隶!你家里的金银米面会被别人抢走、厨房里的水缸铁锅会被人砸烂、你的妻女家小也会被人肆意凌辱;你不再有名字、不再有工作、甚至不会再有家人朋友,还会被打上一道追随终生的烙印,那个烙印代表着两个字——奴隶。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你想成为别人的奴隶吗?”
在场的众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在神色间多出了几许愤怒的神情,而口鼻中呼吸的频率也渐渐加快,胸口起伏也更加明显。显然,大家被眼前这第二次的“亡国之危”,再加上沈归几句富有煽动性的话语,给鼓动出了真火来。
沈归站在石桌上沉默了足有半柱香时间,他用自己凝重又带着热烈的目光缓缓地凝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才换上了极为温柔的语气,轻声说道:
“马上沈某就要启程前去东海关,亲自祭奠一番二十年前在那场大战中,阵亡的所有幽北将士那不朽的英魂!二十年前的岳海山,如今早已经化为了冢中枯骨;而今天站在东海关前的守将,则是平北侯郭孝郭安顺!平北侯!各位听听,这是多好的一个封号啊!这个封号就说明了那位北燕的天佑帝,根本就没打算与我幽北三路谈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所以据我推断,此战已是避无可避了……”
说到这里,沈归弯腰伸手,从何文道的手中接过了一顶新头冠来!这头冠有两颗硕大的虎牙自眉下垂,看上去极为英武不凡。这个萨满头冠的风格,看上去倒更像是一顶将军盔。
沈归接过这顶虎牙头冠,郑重其事地带到了自己的脑袋上,而身后一袭黑衣的傅忆、十四与六位冬至之人,也骤然间站了一个笔直。
沈归抚摸了额前垂下的两颗虎牙,朗声说到:
“我沈归,是萨满教的现任大护法,即将前去东海关前,安抚二十年前阵亡的幽北将士英魂。而那祭奠之物,便是那位平北侯——郭孝郭安顺的项上头颅。”
说罢,沈归在在场众人的一片惊叹声中拂袖而去,气势已达巅峰。他觉得只凭着方才那几句话,在自己走的这些天内,奉京城里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只要这些人能暂时维持住城里的秩序,那么重伤在身的颜青鸿也就安全了。没有了浑水,那些在暗中伺机待发之人,自然也就没有了摸鱼的机会。
而在“沈党大会顺利召开”的两天之后,东海关帅位之上的平北侯爷郭孝郭安顺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议一议吧?郭老虎那个被扁为庶民的外孙,纠集了一众江湖上的牛鬼蛇神,发下宏愿说要拿本侯的头颅,去祭奠二十年前那些幽北将士的亡灵。”
说完,他随手把一纸密信往大堂上一扔,却无人弯腰去捡。旁边一位文士模样的人闪出队中,向前迈了两步,正巧踩在了那张信纸上。
“平北侯爷,学生以为,在此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在这威严肃穆的帅殿之内,我等众人不该把时间浪费在一个狂傲小儿那区区几句闲言碎语之上。且不说他既无才名流传于世,亦无赫赫军功加于己身;眼下这个小儿竟连一个正式官职都没有,莫非他以为仅凭着一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便能视我北燕的十五万北伐大军为无物?恕学生驽钝,他这番话,连成为天方夜谭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这位文士还扭了扭脚下的信件,极为不屑的回到了文官队中。
平北侯郭孝听了文士的这番话,也是摇头笑了笑。在他看来,此话若是沈归的外祖郭云松所说,倒还算有几分可能性。虽然自己未曾与他面对面的见上一阵,但盛名之下无有虚士,那位太白飞虎说出什么大话来,自己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但正如自己麾下那位主簿所说,这姓沈的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在自家幽北也是名不见经传的破落户二世祖而已。而那番大到天上去的话,也的确是像酒后吹嘘的醉话,也许自己这次真的是过于小心了。
“也罢,既然这姓……姓沈的小子不足为虑,那么便说说锦城的那位颜黑熊好了。我们这东海关虽易守难攻,堪称天下第一雄关,但地势狭窄如葫口,无论哪方先有动作,必然会招致对方那遮天蔽日的箭雨阻击。老夫阅遍过所有东海关战报,也未曾想出一个能够避免巨大损失的精妙战法来。诸位同僚,可有什么好法子教于本侯啊?”
郭孝这个问题,历来便是令幽北与北燕两家的名将集体头疼的一大难题。这东海关是一道浑然天成的关隘,关口四周群山环绕,但两侧却都是无险可守的一马平川。若是从图上看,那就仿佛一枚精巧的沙漏;而东海关,便是中间的那道狭窄通路。
也可以这么说,幽北与北燕这两个国家,哪方占据了东海关,哪方就获得了开启战端的主动权。而多年来两国那些大战的开端,也都无一例外的都发生在这里。
这时,有另一位尖腮细眼的中年主簿迈步出列,单这一个动作,就让殿上有些昏沉晦暗的气氛焕然一新。
“回禀侯爷,下官以为,之前的那些败绩皆因为时任主帅失职所导致。兵法有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历任东海关主帅皆是武夫出身,只知奋勇厮杀,却不通兵法之玄妙所在……”
“原闻先生高见!”
平北侯郭孝听他这一番话直接坐直了上半身,端正态度准备聆听教诲。心中还在暗暗自责,后悔自己不该以貌取人。
“下官以为,多年来阻挡我北燕大军不得寸进之人,便是那位飞熊军的主帅颜重武。不过这颜重武虽然骁勇,但终究也是一介粗鄙武夫而已。因此我献上的这道计策,名唤离间!”
“哦?本侯愿闻其详!”
“这幽北再好,毕竟也是蛮荒之地。我们不妨派遣一位秘史,携侯爷亲笔手书送去锦城,邀颜重武阵前率军投诚,与我北燕大军兵合一处,支取贼酋老巢奉京!”
说完,这尖腮细眼的随军主簿高高扬起了下颌,得意洋洋的环视四周起来。
郭孝一听这道离间计,诧异的打起了这位主簿:
“先生的意思是……向飞熊军的大统领颜重武,行贿赂之事?”
“然也!”
老侯爷郭孝点了点头,向殿外伸出一只手指:
“滚出去,去马厩把本侯爷的战马刷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