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柳执一听这话,急忙挺起了身子。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个清楚,乔元安他这手“钓鱼”,在方才那么恶心的‘开胃菜’之后,所谓“戏肉”究竟是什么。
“方才说过,人吃下的食物都是由胃囊进行存贮与消化的,反之亦然。呕吐最初,不过就是把胃囊之中没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再反吐出来而已,当然,若是平日里不小心吃了腐肉,也会如此,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不过你知不知道,清空胃囊以后,还能吐出什么来呢?”
柳执自小入宫,既没学过医术,也没当过仵作,对这些人体之事本就一窍不通。如今在乔元安这个问题之下,也只得摇摇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根据内房的多年经验来看,人之所以能把粮食、蔬菜、鱼肉等等食物消化干净,并且顺利排出体外,全靠的是胃囊之中的液体,我们把它称之为胃液。这种东西可以把食物化为糊状,使食物顺利流入肠道,最终化为粪便排出。因此,这种胃液是具有分解能力的……”
柳执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出言打断道:
“经验?你们内房不过是御马监的监牢,对于医道会有什么经验可言?莫非捉回一个犯人来,你们还会先治其伤不成?”
乔元安的神色间有些尴尬,歪了歪脑袋,略带羞涩的说:
“我们内房的那些经验,与萨满巫医、岐黄大夫那些能治病的人不同。他们的经验来自于救人,我们的经验来自于杀人……虽然出发点与最终目的,是各不相同的,可是最终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你……你们内房……竟然用活人来积累经验?”
乔元安听见柳执这话,竟然也是一脸惊讶的看了回去:
“他们不也用活人积累经验吗?单说那位孙氏医馆的孙白芷,死在他手下的病人也不在少数吧?他们大夫治死的人越多,医术就越高明;做我们这些差事的,失手弄死的人越多,也越能摸清人体极限啊!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都是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工作嘛!”
心思单纯的柳执,被乔元安的回答堵得说不出话来。心中认为他是在强词夺理,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角度来反驳他。他只是呆呆的看着眼神狂热的乔元安,虚张着大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被一块隔夜鸡脯肉折磨的死去活来的何文道,还仍然在不停的呕吐着。方才吐出的全是黏糊糊的食物残渣,而如今吐的,竟然已经换成了泡沫状的透明粘液!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胃液了!你不要小看这种粘液,它不单可以消化食物,还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攻击你的食道与喉咙呢!”
一直都是优哉游哉模样的乔元安,此时一见何文道吐出的泡沫状液体,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双手紧紧握拳,脸上蒙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毛孔也开始微微张开,仿佛喝醉了酒的力工那般,不住地喘着粗气。他这副模样,自小长在深宫之中的柳执还从未见过。只觉得如今的乔元安十分陌生,这副兴奋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同类了。
“对,对!就这样,再慢点!让何大护法好好感受一番!把钩子再给我调紧一些!把头给我抬得高高的,我要看着他的眼睛!啊哈哈哈哈哈哈……”
乔元安此时再也不顾上旁边的少监事柳执,他一手托起茶碗,一脚踩在桌子上,整个人犹如压上了身家性命的赌徒一般,状态如疯如魔,不停地高声叫嚷着。
乔元安这异常兴奋的叫嚷,再加上压抑后的呕吐之声交织在一起,直把四周看不清面目的同牢犯,听得也发出了抽泣之声。不知他们是感同身受、还是兔死狐悲,这些复杂的声音就犹如一把利箭相仿,刺破柳执的耳膜,钻入他的头颅之中,把整个头颅都搅了个稀巴烂。
柳执再也不想站在原地了,他立刻抬腿想要奔出这座地牢之中。就在他向外跑的时候,耳边还传来了乔元安那仿若未见的“介绍”:
“少主人你快看呐,这黄颜色的液体就是胆汁啦!苦的!根据北燕的岐黄一道的说法,这胆汁是可以清热解毒的……而且人胆可还要比熊胆好上一万倍啊……等……”
柳执紧紧地捂住耳朵,朝着出口加速跑去,他在这里半刻都待不下去了,整个人就如同可怜的何文道一般,胸口好像有东西在不停地向喉咙涌出,自己马上就快憋不住了……
没来得及跟守门的“憨厚大圆脸”打个招呼,就像一只野兔般窜出了地牢。柳执刚刚跑出柴房,就浑身瘫软地侧倚着院中的一棵大树跪了下来,双手拄地,不停地呕吐起来。
这其中有一半,是被何文道遭受的酷刑所影响;而另一半,则是被乔元安那突然换上的另一副模样所吓。柳执一边呕吐一边流出泪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眼泪是为谁而流,甚至都不知道这眼泪代表的,究竟是同情,还是害怕。
柳执在吐出了胃液之后,竟然觉得好了一些。除了胸腔还是火烧一般的难受,其他倒是并没什么了。他脚步虚浮的走回了御马监正厅之中,只见自己的师父正紧闭双目,盘膝打坐,而地面上则尽是些干涸的鲜血。
柳执皱了皱眉,略带关切的屏息听了听陆向寅的呼吸之声。听了许久,才松了口气,手脚极轻的把地面打扫干净之后,自己把那颗大圆脑袋往师父的膝盖上一搁,悄无声息地流淌出了眼泪。哭了不知多久,小胖子柳执昏昏睡了过去。在他的梦里,尽是一些被开膛剖服的“空心人”,向前平伸双手,朝自己不紧不慢的走来……
他骤然便被吓醒,头皮之上立刻传来了手掌的摩挲之感。他随着这摩挲的感觉闭上双眼,又昏昏睡去了。这一次,柳执睡得极为安稳。
第二天一早,柳执打了个哈欠,刚睁开双眼想要伸个懒腰,就见到自己的师父陆向寅,仍然保持盘膝打坐的姿势,只是一只右手还搭在自己的大脑袋上。柳执嘴角微微翘起,又闭上了双眼。
“既然已经醒了,就不要装睡了。先去给为师打盆热水来,再去宫外太医院,去把院正孙白术给师父请来。”
听到这番话,柳执才想起昨日自己清理的那些血迹,一个轱辘便爬起有些肥胖的身子来,向厨房跑去。
柳执为师父擦完了伤口,心中也明白了事情的紧急程度。于是他请来了陆向寅那道御马监监事的腰牌,跨上最快的马匹,一手勒缰一手高举腰牌,从皇宫北门呼啸而出,不久便来到了太医院门口。
等柳执与孙白术共称一骑回到御马监之时,他勒缰的手已经出现了一道极为渗人的血痕,如同那匹烈马的屁股一样惨烈。
孙白术皱着眉头,反复诊了足有一刻的脉,又仔细观看了陆向寅的前后伤口,这才提笔写下了四个大字:带病延年!
柳执拿着这四个大字,疑惑的看向孙白术。孙白术也面带惭愧地解释道:
“陆监事一生身体安泰,老夫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等年纪,身体还能如他这般健康的老人。但眼下这伤势却极为古怪,孙某还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伤。此伤由外而至内,破坏力极强……”
柳执打断了他这一番话,十分急切的说:
“孙太医无需说这些医道之事,我只想知道我师父这伤该如何治疗!”
孙白术仔细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我孙家祖传丸药——名曰定魂丹,能暂时护住陆监事的心脉。不过也只能服三丸,也只能护他三日无恙。三日之后嘛……就得看陆监事的造化了。”
柳执的手颤颤巍巍的想要接过这个瓷瓶,还没等碰到瓶身,眼眶中的泪水便砸在了桌面之上,发出了‘啪、啪’的声音来。
孙白术一见这孩子哭得可怜,便咬了咬牙说:
“若是老夫来治,也只能护住陆监事三日而已。不过,陆监事此伤,倒也并非没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