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成二十一年
赤膊的少年孤身立在茫茫荒野中,清晰的肌肉线条勾勒出他持剑的手臂,也成为血液循下的纹理痕迹。如同日光的少年,也照亮不了已经暮霭沉沉的天,以及比他身上血迹更为血红的残阳光晕。
离他不远的银黑色痕迹铺天盖日,像是缝在草原上的点缀装饰。是几乎上百匹的狼群的尸体,只是更多活着的狼被他身上血腥的气味刺激,却也忌惮着他手中的武器。不肯离去,也不敢靠近。除了几只狼在变换位置,两方几乎像是静物般没有一丝生气。
只是少年肩膀上一团乌色痕迹,像是什么重物。
站在山丘上的男子微微抿了抿唇,眯起眼睛来细细辨认了很久,方才大惊失色,想要退后叫人,却最终坐倒在地。
手持一柄剑的少年,手刃了上百匹想要吃掉他的野兽。而他的肩上,分明还背着一个人。
那个站着的少年,像是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
由于惊吓而坐倒的男子声音依旧没能回归到正常的频率和音节,颤抖的嗓音几乎暴露自己的所有惊惧和不安,朝身后说道:“大人……您要我杀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白衣男子眼眸中没有一丝一毫地惊动,甚至划过了一丝平静地类似悲悯的东西,他望着那苍茫狼群与困兽犹斗的少年,说话时带出的热气结成白色的雾气,顷刻间消散在天地间:“扶山王陆家兄弟,也是,陆家仅存的血脉。”
这令男子更为惊恐:“扶……扶山王?您……您为何要杀掉他们?”
“为了子寻的通天之路,从此,再无羁绊,再无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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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王爷和陆家郡王都死了。
这个消息传回长安城,距离那个屠杀之日已经过去了十日。众人只找到了那百匹狼群的尸体,而未曾找到陆家两兄弟的身影。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沉默地坐在王座之上,拳头轻轻叩在案上:“老王爷,可听闻此事?”
“回禀陛下,老侯爷听闻此事,轰然病倒。”跪着禀告的丞相于心不忍地补上一句,“老侯爷惜子如命,这般打击,如何能承受的住?”
皇帝又沉默了许久,望着阶下的丞相,淡淡开口:“若是老侯爷由此薨逝,岂非陆家一门无人?叫天下人,非议朕刻薄?”
“陛下的意思是?”?
“召集太医,全力医治,倘若依旧不成,就秘密不发丧,拖到明年春天再昭告天下吧。”他手指微微移动,在龙案一圈又一圈地画着圆。
温丞在迈出皇帝书房的时候还在腿软,抬起袖子抹去额头冷汗的时候发现天边有一道阴霾,除此之外晴空万里,单单那一道乌云。
他望着那道阴霾。
一代侯府,赫赫威名,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心中不由划过一丝更为深沉的雾霾。
天下,又有谁家能百年富贵,长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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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成二十四年
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寻常中又带着几分金器佩剑相撞的声音,是丞相府素来训练有素的麒麟卫。一声拉长又响亮的声音:“速速禀告相!离昭有大事相报!”
这一声被人重重叠叠的传唤过来,在寂寥空荡的丞相前苑响起来,瞬间原本紧闭的屋门被一扇扇推开,原本空无一人的庭院瞬间被填满了。
丞相书房中,温丞握着毛笔的手一滞,笔下流畅刚劲的收尾凝成黑色的一团。
屋外传来离昭的声音:“丞相!陆家郡王陆濯,回来了!”
“咯噔”一声,丞相手中的毛笔锵然落在案上,墨汁飞溅,将宣纸上所有字迹晕染成黑黑的一团,门外长跪不起的身影一抖。
丞相一掌击在案头,声音嘶哑而有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我们亲眼看他……”他快速地安抚自己,随即做出了更快的反应,“转告子寻,陆家郡王武功深不见底,如今怕更是不可捉摸,绝不可小觑。若不能再扳倒他,就下毒鸩杀。绝不要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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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正南太和门,向来都是要入宫的人下轿步行的。林辜入宫多年,早已经接受了无论品级无论身份,入宫之时皆是臣子奴才的规则。
宫门戍守的侍卫见是林辜,也连忙派人进去通告,陪着笑脸说:“侍子稍后,等奴才领到了皇后娘娘的口谕,立刻请侍子进去。”
“这些年,不都是这样的吗?”林辜微笑点头,“今日魏统领不在吗?”
“今日不是魏侯爷当值。”那个侍卫听到林辜问起,脸上浮起一丝暧昧又局促的笑容,“早知道姑娘今日入宫,他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林辜一愣,面前的侍卫却都已经跪了下去:“参见郡王。”
林辜只感觉全身血液都凝固冰冻了起来,像是冬日里屋檐上吊着的冰锥,一滴一滴的往下滴着水,那水递进衣领,顺着脊梁蜿蜒而下。她僵硬而又笔直的转过身,下跪行礼:“参见郡王。”
没有抬头。
不敢抬头。
直到那一抹玄色的袍边映入眼帘,林辜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他若刻的下巴上有了青色的胡茬,一张脸也更加瘦削更加棱角分明,只是他更像是冬日里的冰锥,连一丝活人的生气都没有,他直视着前方,看都没有看林辜一眼,只是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滚开。”
林辜微微垂下眼:“郡王息怒,林辜,即刻就滚。”
“林侍子。”那人的声音不肯放过,“一头狼披上人皮混入人群,难道就真的是人了吗?”
林辜轻声道:“当然不是。”她转过身。
两双同样沉浸在雾色中的眸子只相撞片刻就移开,林辜微笑:“那难道,一个懂得披上人皮的狼,还是头狼吗?”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林辜只想逃,逃的越快越好,踪迹难寻。可是两只脚却像是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他身上的熏香味道传来,她才意识到原来他已经离她这样近,是伸手就能触碰的到的距离。
他从前喜欢的松子檀木香,变成了一种药草香,而这药草香,也是林辜再熟悉不过的,来自一个与他如此肖像的人身上的味道。
他们二人,终究分不出高下,分不出正邪。
或许曾经是能从人群中一眼分辨出来的兄弟俩,如今离的这样靠近,林辜只觉得铺天盖地地慌乱,因为刚刚无数个瞬间里,两个身影仿佛重叠在一起,那个晦暗深沉地眸子仿佛在替另一个人说着话。
林辜心想,自己真的是疯了。
满天火烧云被风挟裹着吹来,像是一片火海倾倒而来。天地间仿佛只余两个同样漠然同样无情的身影相互对立,像是戏台子上两个被牵线操控的木偶,僵硬而又冷酷,不带一丝活人生气,却也丝毫靠近不得。
仿佛那匆匆来去的数年,从来都是一场虚妄梦境。大梦初醒,只余冰凉,更胜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