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俞赶到师父家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走进屋里看见桌上酒菜早就摆好了,盛着炖牛肉的搪瓷大碗上已经有一层凝固起来的白色油脂,菜已经凉了。
“师父,党哥。”
南老爷子瞟了他一眼,撇着嘴摆出一副臭脸,“你还知道来啊?”等背过身去又忍不住乐的咧开嘴,只好假装咳嗽两声:“咳咳,我去热热菜,跟你哥你们俩先坐着。”
“你个老东西净想着占我便宜,我可跟你说啊,你徒弟在这我可给你留着面子呢,你再来劲我可把你那点破事全都抖落出来。”党哥冲着他的背影嚷嚷,一伸手把江晓俞拉到身边儿坐下了。
寒暄几句,党哥开始说起自己和南博万年轻时候的故事,怎么认识的,怎么不打不相识。江晓俞并不觉得意外,但也不完全相信党哥说的话,因为党哥从最开始就跟他说过,在他们这个世界里谁都不会主动问起别人的过去,凡事以保护自己为先,真假反倒在其次了。
随着厨房里“呲啦”一声,大勺敲着炒勺,南老爷子喜不自胜的还唱起来了:
“站立在营门传营号,大小儿郎听根苗。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
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
众将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
“你听听,定军山。”党哥冲着厨房一努嘴,“你这一回来他可美了,上回还跟我这显摆,说他有徒弟我没有,这老东西,哼……”党哥夹了一筷子白水羊头,蘸着蒜汁,自己先喝了一口。
一会儿菜热好了从新端上来,江晓俞给两位倒上酒,三个人端着杯子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行了,你回来就行了,吃菜吃菜。”南老爷子自己把酒干了,指着搪瓷大碗,“尝尝我炖这肉,又热一遍应该更进味儿了。”
两个行走过天下的老妖怪什么没见识过,更何况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消息来源,该知道的早都知道了,剩下的都是一时半会儿知道不了的。坐在一块儿也就是唠唠闲嗑,看彼此都还好着呢也就踏实了。
南老爷子跟党哥逗了一会儿伦理哏,酒过三巡,便宜也占够了,这才放下杯子看着江晓俞像个长辈的样子说了一句:“没事吧孩子?”
江晓俞差点又哭出来,人的崩溃总是表面平静如水,内心万马奔腾,早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去扮演一个正常人,假装好好吃饭,好好生活,此刻最怕的就是这句“没事吧”。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天大的事,也只能自己给自己扛着。
“我没事。”江晓俞强忍着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真有事你也得赶早,我还能再帮你几年,太晚了我可等不了。”南老爷子低头夹菜,小声的说。
“其实……我想知道,我脑子里那些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记忆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江晓俞放下筷子,看着两位前辈。
“你是说那个……”南老爷子本想说依依,一犹豫没敢说出来,“你们这次的事儿我大概也知道了,天命有因果轮回,人也有往生来世,我想‘上辈子’这个事情总归是有的,只是不那么常见罢了。”
“你这说法儿不科学。”党哥嚼着牛腱子摆摆手,说话时候舌头已经有点儿大了,“哪儿有上辈子下辈子,死了就是死了,一了百了,全没了!”感觉到位还拍了两下桌子,“咱们讲科学,那个叫记忆遗传。有些记忆会存在基因里,代代遗传,所以你脑子里那些东西,恐怕是你们家祖上经历过的,那不是你。”
“别跟我这讲科学!”南老爷子不爱听了,“你个肥鸟儿你本身就不科学,你还跟我这儿扯科学,你先说说你自己科学么?你个鸟儿变的人把你搁动物园去你应该在哪个区?‘走进科学’特殊展厅么?上过几天洋学你还忘本了。”
“行行行,你岁数大你说的都对。”党哥陪着笑脸把酒给他满上,转过来又跟江晓俞说:“反正啊,现在你可得小心点儿了。一来二去的这几次,圈子里认识你的人应该有不少了,以后出门在外得多加小心。”
“您指的是钱穆良么?”
“不一定是他,也不一定只是他。”党哥摇了摇头。
“那……他们会来找我么?”
“别人我不敢说,但我觉得钱穆良应该不会。”党哥夹起一块牛肉,筷子停在途中,“据我所知,钱穆良他们是想看热闹,看这个世界的热闹,说不定他还会在后面推你一把,看你大闹一场。”
“那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江晓俞有点懵。
“你以为这世界是好莱坞电影呐,除了好人就是坏人?坏人天天就光想着杀好人?幼稚……”党哥把牛肉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再说了,你也未必就算是好人,我们也都未必能算是好人。”他指了指自己和南老爷子,接着说:“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好坏之分,辩证法学过么?天有多亮,影子就有多黑,天越黑,灯也就越亮,没有光明哪儿来的黑暗呢。”
江晓俞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
“只不过两者之间有个东西在那挡着而已。”党哥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又张开手掌平举在面前,手掌的阴影随即投在了饭桌上,“在光和影子之间。”
“那是什么挡着?”
“我说的不一定对,但应该是不一样的目的吧。”党哥转头看了一眼南老爷子,接着说:“比如你我想让这世道就这样儿,一天一天过下去,平平淡淡就可以了。最好就这样有酒有肉的过到最后一天,直到整个世界撑不住了完全崩溃为止。”
“但他们有好奇心,比我们更强的好奇心,他们不甘心这世道就这么一成不变,他们想试探这世界更多的可能性,他们想看见变化,还有这世界的底线……”党哥把酒杯放下,擦了一把脑门儿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