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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锦年

沐浴着夕阳,心静如水,我们向雨雾飘荡的远方眺望。其实啥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欢离合永远在地平线以外,而眺望是一种青春的姿态。

胖子,你好,不再见

王宇昆

当你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青元重新坐在你对面却不再是那副胖到死的模样,你已经止不住地想把这一串又一串啰啰唆唆的回忆全都拿出来晾晒。

京都五月天,偶泛淅沥雨。

着陆的时候,瞥到一个关于小提琴演奏会的袖珍广告。演奏会是京都区比较有名的几个学校联合举办的,演奏者多是在校的学生,起初抱着放松一下的随意心情走进会场,听到最后的独奏却被真正地震撼到。压轴登场的男生演奏了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到第三乐章,本来一首充满女性柔软气息的曲子被他揉搓出一番如棉花糖被浇上了细腻热汤的感觉,尾音行云流水,给人一种静谧的暖意。最后一个音符宣布演奏结束,他后退两步,卸下琴向全体观众鞠躬。

一秒、两秒、三秒。

整个大厅寂静如死水,而就在他起身那一刻,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可是因为坐在后排并不能看清他的模样。

散场时,很多日本女学生纷纷跑去后台找演奏者签名。从洗手间走出来,在门口拐角处又看到那个男生,有些消瘦,头发长到遮住眉毛。将他围堵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女生们尖叫不已,我侧着身子想要快些离开,却又在经过他们时不经意地发现这个男生似曾相识。

……

像是被榨干了的青元,一遍又一遍“一定不是他,绝对不是他”的心声,但还是停住步子,透过人缝努力确认。后来在京都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屋,我终于相信他就是青元。演奏会结束的第二天,旅程中短暂的休憩,惊讶地发现对面就坐着昨日独奏的男生。我试探地喊出他的名字,接着他也认出了我。尽管内心已经强忍着自己不要对他的改变表现出太过夸张的惊讶,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翻出手机相册的毕业相片偷偷地拿出来作比对。

“甩了四十八斤肉而已,不要大惊小怪。”青元看着我张成O形的嘴唇,打算给我讲讲他的这几年。

故事往往要从最开始讲述。

青元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时的他有一百八十多斤,整个人走动起来整个教室都会颤动,他的一张屁股可以占掉两个人的位置,于是每当安排座位,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宽敞的教室后面。我认识的人中,胖子大多是爱耍宝的存在,但青元却是很文静的男生,不管是谁和他说话,总是先抿唇然后回答,油腻腻的胖子,大概就是那时候大部分人对他的定义。

加之身高因素,青元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千年不换,活动空间方圆最广阔,但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涉足。直到夏天的炎热催生出每个人体内的聒噪,因为一件事他被大家注意到。

从教室的某个角落泛出源源不断的臭气,湿热的感觉伴随着恶臭被夏天的高温搅拌成一锅发霉的高汤,大家都神经兮兮地寻找这臭味的来源,甚至有人走下桌一个一个座位地去嗅。白日温度最高的那天,青元挪着笨拙的步子去讲台边接水,突然闷热的教室里被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汤青元,麻烦你洗下澡能死吗?!”是刚刚路过的正埋头记单词的女生。

青元缓慢的步子和呼吸都悬在了半空,紧接着教室里无数双“终于找到元凶”似的目光纷纷投射向青元,极大的屈辱却又不敢声讨,青元脸颊一下子红得像富士苹果。那天之后,青元有半个星期请假。当我还在感叹他如此“玻璃心”的几天之后,青元终于回来上课,那天他换了特别干净的衣服,浑身散透着奇怪的香味。后来他从来不直穿教室,就连上厕所接水也要从后门经过走廊再走进前门,但最让人尴尬的,他身上的臭味还是存在。

以青元座位为圆心,圆周以内毗邻着我,虽然谈不上关系多么亲近,但有时候他也会向我吐露些自己的小心思。

十八岁的“喜欢”对于青元来说,像是吃蜜糖,打开盖子舔一小口就蔓延出无尽的渴望。青元开始用自己有意无意的眼神来制造和那个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女生巧合式的对视,羞涩的他在收到女生浅笑和深重的白眼之后只好无奈地收回视线。那一阵子,他总是趴在桌子上,肥肥大大的手掌里面藏着一块小小的镜子,他照自己的脸庞,时不时还抠抠脸上新冒出的青春痘,伴着叹气。

青元开始写情书,开始每天把那些油腻腻的甜言蜜语变作清汤寡水一样温习,可当有一天青元看到自己喜欢的女生拿着自己写的无数封花花绿绿的情书一股脑全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时,这样的疑惑最终还是变成了定时炸弹,轻松轰炸了这个季节一颗炽热的心。

我像个经验人似的安慰似乎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作用,所以说胖子的心情都是被食物治愈的,放学青元疯狂地啃着两只硕大的鸡腿,咀嚼的罅隙毫不避讳地向我坦露自己的心情。这个年纪喜欢上一个人的原因好像就是如此简单,青元因为那次女生在教室里让自己陷入尴尬之后又特地发来短信送来纸条安慰道歉而喜欢上对方。

“她说抱歉的样子太可爱了!”青元回答我的时候脸上写满了一种贱贱的幸福。我问他还打不打算继续追,青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不明缘由的我以为他会坚定地告诉我他不会放弃,但他却平淡地说他不打算再追了。之后一段时间,“女神”这样的词汇渐渐从他的嘴巴里消失,青元开始像个冬眠的棕熊似的每天蜷缩在自己那块领地里,日出日落,上课放学,无聊的时候一个人吃完好几条巧克力威化。

然而这个胖子的身体里却有种叫作“坚持”的可贵品质,比如永远停不下来的嘴巴,看着他高三最后一年体重进一步飙升,完完全全是老师口中“高三的巨大压力会让人体重变轻”的典型反例。直到高考结束,青元依旧过着冬眠般的生活,就连散伙饭谢师宴也没有丝毫展现出他大胃王的本色,安静地像个小闺女在一旁附和别人说说聊聊。

毕业后的有一天看到一部日本电影,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他。

电影发生在温哥华,男主角是个行动不便的肢端肥大却智力正常的人,他在毕业典礼上给自己喜欢的女孩拉了一曲小提琴,就在所有人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看着男生演奏完毕的时候,女孩竟然在最后答应了男孩的表白。

当时还觉得电影不切实际,男主的样貌绝对可以成为女主日后被旁人说三道四甚至嘲笑的根源,但还是勇敢地接受。联想起高中时坐在身后的胖子,班级元旦晚会,那天他也信誓旦旦地背来一个小提琴,缓慢笨拙地从教室最后一排走到最前排,路过每个桌子之时,都有人做出嫌弃他身上奇怪味道的表情,但他开始演奏的那一瞬间,如同巨大的太阳和渺小的月亮走入同一个轨道,优美的音乐和不协调的身体形成强烈的反差还是让人不得不为之震撼。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青元有这么一项特别的才艺的,讲台上他含情脉脉地演奏,所有人都不知晓他这是在为那一个人而演奏。

演奏的是优美的《梁祝》,他臃肿的身体伴随着旋律自然晃动,我在远处甚至可以看见他那一层一层的游泳圈在相互碰撞。青元闭目沉醉着,也可以理解为他不敢看,害怕看见那个女生厌恶的表情。有一霎脑袋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法,如果青元并不胖,身上没有奇怪的味道,或许那个女生会接受他的。

多年前的这首《梁祝》,现在回味起来,还是尝出青涩的味道,那时青元小露身手之前并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示过这份才艺。

所以说,电影都是骗人的。

但当你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青元重新坐在你对面却不再是那副胖到死的模样,你已经止不住地想把这一串又一串啰啰唆唆的回忆全都拿出来晾晒。

咖啡屋的上空旋洒着陈旧的故事碎语,一个女生推开玻璃门进来然后和青元亲密地打招呼,最后坐在了他的身旁。

“当年的女神,现在是我的女朋友。”青元在我的眼前挥了挥手,开始向我介绍,脸上又一次写满了多年前那种甜蜜,只是这次不同的是,幸福感里不再是贱贱的感觉,而是真真切切的知足。

“所以,真的是她?”我不敢相信青元身旁的女生竟然就是高中时那个迷得他神魂颠倒的人,于是又翻看手机相册里的毕业合照。女生一副讨巧的模样,接过青元帮她弄好的咖啡,小小呷了一口。

两个原本在我看来完全不会走到一起的人,如今竟然默契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做着那些每对小情侣都会做的甜蜜小动作。或许从来保持着瘦削身形的我一辈子也无法体味到青元的这些经历,但当他娓娓道来这些对于他来说只是路过的经历时,又不得不让我在心里对眼前这个少年树起了一座叫作“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石碑。

大学,青元放弃了父母为他规划好的未来,在人生复刻版的线路图上突然左转抄出一条新路。去日本读书的同时进修小提琴,他依稀记得当时笨拙的自己哪怕站在原地拉上几个小时也会累得喘不过来气。而在一场日本国内的比赛中意外拔得头筹,被京都一位很有才华的小提琴老师收为弟子。

当时青元还是胖胖的,哪怕拉的曲子美到让人垂泪但看到他那一身肉也让人失去了睁眼聆听的兴趣。

于是,他只好开始减肥。

书店里翻遍了所有关于减肥塑形的图书,周末有空没空就去社区附近的减肥讲座,每天下课就强迫自己泡在充满汗渍味道的运动馆里。没有大鱼大肉,只有蔬菜清汤,生活就这么一下子被如同洪水猛兽般的坚韧不拔剥削得精光。

那一阵子,青元无数次想要放弃,因为饮食习惯的突然改变,他每天都要忍受随时就要晕倒的痛苦,而当在健身房中看到体重秤不断回缩的指针数字,还是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时长一年零一个月,身上厚厚的游泳圈最终被毅力抛掉,变瘦的青元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甚至有点不敢相信。然后便开始了跟着师父在全国各地演出,并且提高得很快,已经到了可以单独出去开演奏会的水平。在京都的一次演奏会上,他遇见了多年前的女生。

青元无数次告诉我,他多年后第一次遇见那女生的感觉和我在日本遇见他们两个人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青元越发明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那种被搁浅许久的感觉又一次重新迈上了岸头。最终在一次音乐会上,同样作为演奏嘉宾的青元在演奏完毕后给坐在观众席里的女生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

她点头,答应了他的告白。

像是完成了多年未完成的心愿,这一段越发让我觉得就是那部电影的现实版本,可是无论怎样,都无法否定这样一个事实的存在。

私底下也曾问过青元为什么那次女生让他身陷尴尬后一气之下好几天没来上学,青元说那天他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后来妈妈嫌他太小怎么说都不同意他去做除去狐臭的手术,于是也只好斡旋无果后重新灰溜溜地回到学校。

现在的青元早在两年前就做了除臭手术,现在的他拥有笔挺的身材,身上散发着成熟的味道,却依然保留着原来那个胖子的可爱。

咖啡馆的会面最后以青元女友约定的电影即将上演而匆匆结束,告别了二人,第二天我把这段经历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了我的电脑里,再次去看,字里行间还热乎着。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无穷次的改变中丰满厚实起来的,就像体内每个细胞成千上万次死亡后再生,我们向来无法预想也无法拒绝未来我们的样子。

而当我看到青元终于有了勇气,而他的勇气也终于有了资本的时候,我却万分不想删除脑袋里关于那个腼腆胖子的回忆。

每个人都在为这种或细微或巨大的改变而努力着,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们或许会说永远不要和那个很久以前的自己也是最值得怀恋的自己说再见。

那个曾为我挡住死神的朋友,如今不知所踪

陈培锋

我盯着QQ,希望他的头像突然从灰白变成彩色,并且跳动起来。有时候,我希望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他知道我生活的城市,我工作的单位。

整理书架,在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中掉出一张照片。

那是拍于2006年的西藏的一张照片,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雪山上,两个人,跪在圣洁的纳木错湖边,迎着高原烈阳,高喊着心中的梦想。

其中一个是我,另一个人,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真实姓名,更不知道他现在在何方。

只记得,大家都叫他高原之鹰,还记得他曾在一个深夜里,为我挡住了死神。

那是2006年的冬季,年少轻狂的我,在大四实习空歇期,独自一人,坐58个小时的硬座火车,来到“圣城”拉萨,住在简陋的青年旅舍,结交了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其中,一个高瘦的光头的东北哥们,自称高原之鹰,在吉林的一所大学读书,也是大四,此行为其毕业之旅。

那天我们一起去纳木错,在圣湖边,在雪地里,疯玩,高声歌唱,尽情奔跑,把向导关于高原上不能激烈运动的告诫抛在脑后。在回来的路上,我就有了高原反应。一开始,并不特别严重,我也不太在意。忍着那种有些眩晕的感觉,和朋友们吃了晚饭,还喝了一点拉萨啤酒。回到青年旅舍后,我直接上床躺着,他们继续去酒吧喝酒。

睡下去,高原反应就汹涌而至,发烧、头晕、想呕,天旋地转。那种感觉,就像发高烧加上喝醉酒,不想动,也懒得动。因为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且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有信心,我当时并没有对高原旅行做过研究,也没有准备救急的氧气和药物。在那一刻,就算死神来了,我可能也没有力气躲开它。身体动一下,就头痛欲裂,只好静静躺着,偶尔睁开眼睛,证实自己还活着。

那一夜,所有人都跟着旅舍老板泡吧去了,旅舍安静得像深海,没有一点声响,连风声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推开门,走进来,是高原之鹰。

他发现了我的症状,马上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罐氧气,那是他自备的唯一的一罐氧气。他扶我坐起来,打开氧气瓶,在我的鼻子边轻轻地喷了几下。就像筋疲力尽时在无垠的大海找到一块浮木,就像在口干舌燥时喝上一口水,我从濒临昏迷的状态慢慢恢复过来。就是靠着那罐氧气,我度过了漫漫长夜,战胜了高原反应,也拒绝了死神。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曾经救了我一命。

而今,我竟然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身在何处。

第二天,高原之鹰就去了珠峰,而我在拉萨周边晃荡了两天,就坐上了回广州的火车。此后,我们再无见面。

那些年,我们主要的网络通信工具是QQ和电子邮箱。

我们在QQ上保持着联系,在某个深夜,他会突然冒出来,讲一些喜悦或者痛楚的事情。

我也会告诉他我的一些近况。毕业之后,我孤身来到离家千里的陌生城市工作;中秋之夜,我突然接到叔叔意外死亡的消息;工作中,我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然后又幸运化解。

2007年夏天,他说他正在拉萨,一毕业就去了,在一家酒吧里打工。

“我觉得我就属于这里,只有在这里我才是自由的,只有在这里我才是快乐的。”

他给我发过一些图片,都是他在西藏的足迹。

在巴松措的湖边,在墨脱的草地上,在色拉寺的经幡前,在日喀则的阳光里……

我无比羡慕他的随心所欲,放肆青春。那时候,在他的游历中,我总觉得自己特别无趣,苍老,庸俗,一毕业就进入机关工作,一工作就奔着结婚生子,购房买车,就像进入工厂的生产流水线,每一个环节的程序都已经设置好,只需一直往前走,也只可以一直往前走。西藏对于我来说,是已经远去的记忆,回不去的时光。

后来有人说,西藏是一种病。

2008年春天,他说,他回东北了,正在和一个姑娘谈恋爱,家里安排的,他也觉得不错,就交往了。

“但是,我怎么能被她束缚,她怎么能控制我的生活。”

那个姑娘,是他家乡一个地方官员的女儿,在双方家长谋划下,他被安排进入县城一个事业单位,工作清闲,上班自由,工资虽然很低,但他的家庭环境可以让他忽略这个问题。一开始,他倒是挺乐意的,潇潇洒洒,无忧无虑。

直到单位的一个他从未谋面的老同事因病去世,领导叫他写一份悼词。

他说,从未见面,不了解其身世,如何写?

领导说,从简历上扒两句,从网上剪两段,不就可以了?

“我只觉得心凉,就这么草率地对待一个离去的人。”

2008年冬天,他说,他正在拉萨,已经和那姑娘分手了,带着家里给的一笔钱,在药王山附近开了一家旅舍。

“我决定从此不再离开这里了,我要在西藏终此一生。”

但是,从他在QQ空间发表的日志看,他并没有好好经营这家旅舍,而是到处游玩,带着那些独自到西藏旅行的女孩,去阿里冈仁波齐峰转山,去大昭寺朝拜,去布达拉宫转经筒,去波密看米堆冰川……

我劝他:先经营好事业,再去享受生活。

他反驳:知道你为什么不属于西藏吗?因为你的心不够纯净,你总是想世俗的问题,而西藏不是一个世俗的地方。

我只好打住。我知道,我有病,我有庸常世俗之病,瞻前顾后,只求安稳,不够洒脱不敢任性。而他也有病,他有空幻不实之病,不顾实际,对抗现实,活在一种极端的世界里。

2009年夏天,他在QQ上留言,叫我借他一千块钱,汇入一个林姓女孩的账户里。他说,旅舍连续亏损,已经举债度日了。

“虽然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但她还是学生,而且,她不能留在西藏,她应该回到她的家乡。”

一个月后,他将旅舍盘了出去,还清债务,准备去林芝地区开饭馆。他向我索要账户要还钱给我。我一直没有给他。有一天,我收到一个大木箱子,里面装着一把法丽达民谣吉他,寄自江浙地区,一个林姓女孩。

2009年深秋,凌晨,他留言说:我准备去尼泊尔了。

而且,他删除了QQ上所有的信息,包括签名档和日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这是他最后一次留言。

此后,他的QQ就一直处于离线状态,我给他留言无数,问他近况,皆无回复。

我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位曾为我挡住死神的朋友,就这样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有时候,我盯着QQ,希望他的头像突然从灰白变成彩色,并且跳动起来。有时候,我希望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他知道我生活的城市,我工作的单位。

然而,他一直没有出现,就好像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样。

现在我又看到这张照片。

在近十年之后,在深秋的夜里,在温暖的书房里,妻儿已熟睡,刚泡的普洱茶仍冒着热气。

不知道,高原之鹰是否仍在飞翔。

世界很大,人海茫茫。也许,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他也端着一杯茶,想起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我。也许,他已经拥有富足的生活,正在讲一段故事哄孩子入睡,或者,他正为了业务在夜总会拼酒喝醉,抑或他落魄奔波,在寒风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书架音箱里传来张国荣的歌——《风再起时》:

我回头再望某年,像失色照片乍现眼前,这个茫然困惑少年,愿一生以歌投入每天永不变……

我走到书房的窗边,望向远方,人们早已入睡,稀稀几家,亮着的橘黄色的灯光。

他们是否也有一段时光,偶尔在这样孤独的夜里想起。

少年,干杯

倪国欣

我买了大罐的青岛啤酒,坐在路牙子上一饮而尽,想逃到一个远方的城市,好好地和这段感情道个别。

我在禄口机场送葩葩走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告别,王一边擤着鼻涕一边朝餐厅服务员叫了句:“再来一打面纸!”

候机厅里声音甜美的女播音员正不厌其烦地为航班晚点反复道歉,葩葩手里的那杯拿铁已经被她搅拌出一层细细的白沫,她瞟了一眼正在疯狂飙泪的王,淡淡地说:“我是出国又不是与世长辞,你怎么哭得那么入戏?”

“我也……不想哭,可是眼泪就是不听话地掉下来。以后,以后见面的时间都要用月来计算,你把我和倪喃丢在时光里了。”王的文艺细胞在每场离别面前都空前泛滥,她擦了擦红肿的眼睛,“重点是国际长途那么贵,我肯定舍不得打。”说完干脆趴在桌上嘤嘤嘤哭起来。

葩葩看了看窗外正在轨道上滑行的飞机:“你家QQ语音收长途费啊?敢情你这段时间跟忻姐联系都是打电话?搞得跟你手机真开了国际长途似的。”

王还没来得及反驳,葩葩的航班就开始检票了。她哭得越发不可收拾,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久才说完整:“倪喃,你去送她,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这个场面太残酷。”我想起三年前这个时候,她看见忻姐的飞机起飞差点晕厥,就朝葩葩挥挥手:“走啦!”

王、葩葩、忻姐和我,是高中时代最铁的“四人帮”。我们不是同桌,也没住过一个寝室,拉动我们坚实友谊的,是身高。运动员交响曲在每天早晨八点半准时响起,我们在班级队伍前列朝后一字排开。

做早操是一天日程里最清闲的十五分钟,懒散地伸几次手臂踢几下腿,在做扩胸运动的间隙互相夸一下对面班级的体育委员长得真帅。我们班的体委就揪一下我的发梢:“小组长,好好做操,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叫白杨,跟我的星座读音相同,是忻姐的男朋友。小组长是我的绰号,由来非常简单,教室座位按身高排序,班主任一声任职令下:“每组第一排右边的为组长,负责收发作业。”班上四个组长,大概只有我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最为精准,便流传了下来。但是王、葩葩、忻姐从不这样叫我,她们说自己向来不喜欢与官僚为伍,还是叫你倪喃感觉贴近民生。

我们学校的教学楼和操场相隔很远,领导为了节省时间将早操地点改在了楼下的升旗广场上。高二与高三面对面而站,从高二开始,我就再也不愿意把队伍第一的位置让给忻姐了。高三十五班的体委眉目清秀,高挺的鼻梁上架一副黑色细框眼镜,脸上永远挂着解不开数学题似的迷茫表情,瘦削的身体套在宽大的校服里,举手投足都能带动衣袖裤管扑闪扑闪。这着实让待在文科班的我们惊艳了一回,每次早操都抓紧十五分钟贪婪地一饱眼福。

“哎,你说对面那个班的女生会不会也趁着这个时间打量白杨?”早操结束后忻姐勾着我的肩膀满脸桃花地问了一句。

“等他长相进化成小体委的级别再考虑这个问题好吗?”

“你说什么?”她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灿烂地朝我一笑,压迫感扑面而来。

“会会会。不过你家白杨绝对忠诚,从不给她们得以对视的机会。”

忻姐是我们之中年龄最小的,但行事作风颇有大姐大的派头,班里男生都敬她三分。她家里经营熟食店,每个月假过后,都会拎满满一包各种口味的凤爪在寝室里开英雄大会。我们在她寝室啃的骨头散了一地,然后吮吮手指头溜之大吉,留她边打扫卫生边叫嚷:“你们这群死没良心的,老娘下次再给你们带肉吃就不姓李!”

这时,葩葩就会隔着门讨好地笑笑:“劳动人民最美丽,我们把美丽的机会都让给你。”葩葩原名丁予涵,因为一篇日志得到了这么一个拗口的外号。日志叫作《丁予涵——高二十五班的一朵奇葩》,作者是班上最调皮捣蛋的男生。大意是说葩葩的英语成绩已经好到逆天的程度,阅卷老师只要看到丁予涵三个字就直接给满分。

此言论虽有夸大的嫌疑,但现实基础的确雄厚。她坐我后座,每当英语课上遇到大家答不上来的疑难问题,老师都会拿出撒手锏:“丁予涵,你觉得这题应该是哪个选项?”葩葩就慢吞吞站起来,宠辱不惊地报出正确答案。

那个年代,奇葩还不是贬义词,是带点调侃味道的褒奖。丁奇葩这个名字的风头日盛,我们为了证明自己是她的死党,就取了葩葩作为昵称。

“葩葩,英语作业拿来我抄一下。”这是每天早上省不掉的程序,我回过头用笔敲敲她的桌子,满脸急切的真诚。

“自己写。”她通常头也不抬,专心埋在高耸的书堆后面。

“抄一下嘛,快点!来不及了!”我揪下她头上用来固定刘海的笔套。

“哎呀,你烦死了。本来数学就不好,还天天抄英语,光凭语文成绩拉分,你还想不想上大学了?”葩葩露出书堆后面的脑袋,推一推挂到鼻翼上的眼镜,顺势把英语卷子递给来问她借的其他同学。

“不要搞区别对待好不好?”我愤愤地把笔套扔进她的笔袋,然后悠闲地读一会儿语文附加卷里指定的名著。上课前总会有同学大声喊一句:“丁奇葩!我给你把作业直接交给小组长了!”

这是当组长的唯一好处,抄作业从来不需要低三下四地求人。而我,只是喜欢看葩葩理一理凌乱的头发,义正词严地训我几句。

忻姐说这种心态就是贱,都沦落到抄作业的地步了还偏要找几句骂,说难听点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换作是我,请示她干吗,直接抢过来copy啊!

“土匪。”葩葩通常都会对我们这种不劳而获的行为表示强烈的鄙夷,她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每天晚上点着充电小台灯做题,直到我们悄然睡去。我的睡梦里常会伴有稀奇古怪的情节,第二天早操时一边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一边跟她们抱怨:“完蛋了,天天晚上的梦里都是打打杀杀。我是不是要被这么大的学习压力折腾出抑郁症来了?”

“抑郁你个大头鬼!你三天不翻金庸小说倒是看看还有没有大侠在你的脑袋里打架,我说倪喃,要是哪天三角函数光临你的梦境你就长进了。”王说话向来刻薄,但她过于丰富的面部表情总是会给这么意味深长的批评带来浓厚的喜剧色彩。

没错,除了忻姐,王和葩葩都对我的学习成绩极为担忧。王是我们四人中唯一一个数学占优势的,看她解数学题简直像在看一场表演。撇撇嘴,挤挤眉,念叨着几个没人听得懂的公式,摇头晃脑,抚额长叹,她能在几分钟内调动脸上的所有细胞,用忻姐的话说:“阿育王你不去学表演真是愧对了那么灵活的表情系统。”

阿育王是王的全称,其实她的本名叫王育。2008年大报恩寺出土了阿育王鎏金宝塔,我们顺便用这三个字给她取了封号。白杨等一干男生都故意叫成“生育王”,使她不爽了好一阵子,她拧着眉毛左手叉腰并伸出右手手指:“你……你们……你们真低俗!”

现在想来觉得造化真是奇怪的东西,我们性格迥异的四个女生竟在每天十五分钟的亲密接触里成了形影不离的死党。王和葩葩成绩好,我和忻姐却是不折不扣的后进生。我把大把本应用来攻克数学和英语的时间花在了看小说上,看到后来便开始写,但写小说的感觉糟透了。我总是刻画不出葩葩雷打不动做一整天试题的认真模样,或是王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

忻姐会在上课时给我递各种形状的便签纸:“倪喃,你写班主任的那段真像!”“喂,你今天给我看的那篇文章太感人了!我地理课上都哭了你听见没?”“采访一下,那个顾航是以你的初恋男友为原型的吗?”

算起来,忻姐是我的第一个粉丝,当然,也是唯一一个读者。她送给我一本带锁的日记,密码是1012,十月十二日,我写下第一个故事的日期。我在自习课上咬着笔杆零零碎碎写了一些文字,然后通过同学一排排地传送递到忻姐手上。文章末尾总是要加上一句:忻姐,你买的这本本子太萌了,看到粉红纸页上的Hello Kitty就想写情书怎么办呀。

“我最喜欢看言情小说了!倪喃你丫给我好好写,以后张小娴,饶雪漫,明晓溪都靠边站,就指着你的书充当精神食粮了!”忻姐虽然行事作风像个男生,其实拥有一颗百分百的少女心,她的饭卡上贴着爱心或戒指的卡贴,喜欢粉色的皮筋发夹,上课背着老师给白杨绣了一个又一个情侣十字绣。

日记本的秘密被发现是在三个月以后,王从正在传送的队伍里截下了它,下课后“啪”地摔在葩葩的桌前,葩葩愣了愣,甩了甩遮到眼睛的刘海:“干吗?”

“你瞧瞧,忻姐和倪喃不知道背着我们玩什么花样!”王一只脚架在椅子上,因为激动不停地抖腿,嘴几乎是以耐克logo的角度歪着,“居然对我们两个还有隐瞒,真是太过分了!密码也猜不出来是多少,天知道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你的坏话忻姐需要背着你说吗?”葩葩摘下笔管上的笔套,夹住快要掉下来的刘海,却被王一把扯了下来:“丁予涵,你能不能有点气质?!这样一来活像个书呆子!”她折回座位,拿了发夹放在葩葩桌子上,“你等下写作业行不行?她们俩都单独开小灶了你也不管管!”葩葩茫然地抬起头:“你烦的真多。”

“哎,你说,忻姐和倪喃不会有一腿吧?”王显然没理会葩葩的漠然,自顾自嘿嘿嘿笑起来。

“我们俩有一腿的苗头你现在才看出来啊?阿育王你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反应迟钝了呢?”忻姐揽着我的肩膀悠悠然站在王的面前。

“你们,背着我和葩葩搞多久了?”王总有本事把那个年代纯真的秘密说得极其猥琐,然后忙着和不问俗事的葩葩分享,“还记得上次谈学校蕾丝边的事啊?难怪她们俩那么淡定,见怪不怪的样子,原来还有这一出,唉,你说,当时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好像一直就只有你一个人大惊小怪。”葩葩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取下眼镜,用双手搓了搓脸颊,其实这才是王追求的最终胜利,她总是管不住自己旺盛的八卦欲望,但在瞅见葩葩还在认真学习时又涌上强烈的自责。这是好学生之间的竞争,即便有我和忻姐这样主动投入深渊的一大批炮灰,高考的独木桥仍然拥挤得要命。

忻姐从桌上取回本子:“没时间跟你们胡扯,我还要看倪喃给我写的情书呢!”

“白杨,你女朋友都要被别人拐走了你就这么一副不闻不问的态度?”

“靠!能不能不要牵连家属?”忻姐朝白杨的方向挥挥手,“你该干吗干吗去,我先跟阿育王单独说几句。”

“别别别,忻姐,有话好好说,文明人动口不动手。我就是好奇你们究竟写了点什么,也是作为好闺蜜之间的关心嘛!”王整张脸上的表情像一朵向日葵,仿佛忻姐就是她的太阳。而葩葩则是在草稿纸上罗列了一大串数字,我们的生日、学号后四位数、手机尾号:“这些你都试了?”

“凡是你能想到的我都试了,一个也不对。老葩,你终于也坐不住啦,我就说吧,这个世界上哪有不八卦的女人。”

“别白费力气了,密码是我们倪喃成为作家的日期。”忻姐在很多时候都对我有盲目的信心,比如说她一直认为班里暗恋我的男生占到总数的三分之一,比如说我才写了三两篇完整的故事就断言我今后一定会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作家,“所以这本日记作为倪喃罕有的真迹,准能卖出个好价钱,你们到时候谁也羡慕不来。”

王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捂着嘴朝受到惊吓的同学连说了三声不好意思,然后深吸一口气,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愤愤:“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倪喃!还写小说?你一个高二的学生了玩什么非主流?”

忻姐还没来得及用胳膊夹住王的脑袋进行致命威胁,上课铃就打响了,她抛去一个惨淡的白眼:“大脑里装满数字和几何的家伙就是没情调。”她把本子塞给我,“我也写了点东西,你看看。”

英语课,老师笑眯眯地宣布葩葩的段考成绩又排在了文科组第一,我附和着鼓了几下掌然后打开密码本。忻姐用小学生般的字体在纸页上写了几行字:倪喃,又要月假了,我真不想回家。我爸妈是正宗的土老板,有点钱就觉得自己牛得不得了。上次跟他们说想转成艺术生被一顿臭骂,然后抛给我一句话:“你只要给我混张文凭回来就行,家里的这个店够你吃一辈子!”可我真的好想再坐在琴房里弹古筝,反正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学艺术没准还能考个大学。我是花了择校费进来的,这么好的学校真不适合我。我也不知道王和葩葩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学习,一件事情如果不热爱却要每天无限重复,那该多绝望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把音色清亮的古筝放在忻姐寝室的柜顶,紫罗兰色的丝绒琴罩上落了浅浅的一层灰。我从没见她弹过,不被认同的梦想就算近在眼前也不敢触碰。就像忻姐的音乐,就像我的文字。

日记本里的秘密很快就传遍了全班,好在在这个学霸云集的班级里,并没有多少人对考试和排名之外的东西感兴趣。只有唐正兴致盎然地来找我:“小组长,听说你很会写小说,以后我拍电影你就给我做编剧吧。”他是唯一一个插班听课的艺术生,学的是编导,我们对这个专业毫无概念,他就昂起头,朝着有阳光的窗口眯着本来就很小的眼睛:“就是以后要拍电影做导演的,张艺谋冯小刚那种。”

此后,唐正常来找我,他高而且瘦,跟我说话总要弓着腰,远远看上去像一只上了岸的大虾。他说:“小组长,给你推荐个文学网站,叫榕树下,里面有很多大神,苍月就从那里出道。你成名以后可不能忘了老同学啊,我还指着你的剧本拍片子赚钱呢。”

殊不知,那个时候的日记本已经成了我们说悄悄话的工具。先是我和忻姐,谈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想,我甚至跟她说一直以来都想考武汉大学,你可不要嘲笑我啊。结果她竟回了一句:“倪喃,你可以的。”

后来有一天,葩葩用签字笔戳了戳我的后背:“把你们的那个带锁的本子拿来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封面还是那只傻猫。其实里面的纸上也画满了傻猫,可是你看不到,哈哈哈哈。”我合上正在写字的日记本,打乱了密码递给她。

二十分钟以后,啪的一声轻响穿透历史老师滔滔不绝的讲解传进我的耳朵。我惊讶地回过头:“靠!你怎么打开的?”

“用密码打开的呀。”葩葩说话永远是不温不火的调调,她一边转着笔一边翻开硬质的封面,“我能不能看下内容?”

“等一下!我请示下忻姐!”

历史老师用指关节敲了敲讲台,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相互之间不要交头接耳,好好听课。倪喃,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的导火索是什么?”

我顺着葩葩传来的低声耳语:“德国闪击波兰,英法被迫对德宣战。”

“坐下吧。”

我低下头,装腔作势翻弄历史书,用红笔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间勾画了三两行。然后掏出手机给忻姐发短信:“葩葩已破解出密码,里面的内容能不能让她看?”

忻姐回复短信简直是神速,十秒钟没到我的手机就振动了两下:“要是她不怕被我们俩带坏,随便看!”我又侧过头轻轻说了句:“恩准了,看吧。”

不久之后,王从葩葩那里打探到了密码:“我说你们怎么有那么多少女情怀?天天吃喝拉撒都在一起还搞个本子?有什么话不能面对面说出来吗?怎么看你们俩写作文没那么积极呢?”

“又没人求着你看。”忻姐朝王抛去白眼。

“哪个伟人没一点好奇心和求知欲?”

“调侃叫你几声阿育王,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领导印度阿三了?”

“忻姐你上辈子是眼镜蛇转世!”王气呼呼地回到座位上,埋头在草稿纸上画函数图像,又揉了揉因几天没洗而油滋滋的刘海,朝我们叫了句,“把本子拿来我再看下!”

欢欣与忧愁有了全新的记录形式,文字能把青春保存到永垂不朽。主笔仍是我和忻姐,王和葩葩只是观众,只有我们各显神通嘲笑班主任的新发型真丑或者地理老师裤子拉链开了的时候她俩才会在本子上留下:“我也看到了,好像还是红色的内内,啊哈哈哈哈……”“本来就长得贼眉鼠眼还把头发剪成这样真像刚刚越狱成功。”

六月伊始,学校组织清理考场,才恍惚意识到三个月后我们就要搬到离食堂最近的那栋楼里了。

“好忧伤啊,以后每天做操再也看不见小体委了。”葩葩说。

“倪喃,下周一升旗仪式你丫一定要把第一排的风水宝地让给我,我想跟小体委用眼神说声再见。”忻姐说。

“一帮没出息的,你们应该想想过了这个礼拜,我们就是全校最老的那批人了。”王说,然后瞪着眼睛皱着眉,在额头上挤出几道鱼尾纹,“哎,没准对面的小学弟长得更帅,要对生活充满信心。”

躁动与不安随着九月份的来临如期而至,高三教学楼有强大的气场,充斥着让人恐慌的氛围。懒散如我也删掉了手机里近百万字的小说,去书店买了厚厚的复习资料,王和葩葩几乎是放弃了所有的课间休息,只有需要上厕所才匆匆走出教室又匆匆走回来。

我在一个月时间里收到了七封告白信,它们有着惊人相似的开头:“小组长,我知道现在说喜欢你有点唐突,但是高中眼看就要过去了,我不想让这份感情一直埋在土里不见光。你接受或者拒绝都不重要,就好像我们没有人能预测最终是否能踏进大学的那道门槛,却又都在各自奔忙一般。我对你的感情也是这样,谁没在青春期不问结果地爱着一个人,你就是我爱着的那个姑娘。”

文科班男生的细腻笔触让我措手不及了好一阵子,忻姐把胳膊肘压在我的肩膀上:“我早就说过班上暗恋你的男生绝对超过总数的三分之一,这回相信了吧?”

“我还是不敢相信啊,高三真疯狂。”

忻姐坐下来,用左手撑着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倪喃,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这句话比那些告白信更让人脸红心跳,我别过头胡乱地拨弄整整齐齐垒在课桌上的书:“胡扯。”

“长得好看性格又好,没人喜欢才奇怪。早在我跟白杨在一起之前就听说很多人暗恋你,只是他们没表白而已。”忻姐从我的书堆里抽出日记本,补充道:“他们不敢,邹旭那么活生生又惨烈的例子在那儿摆着呢。文科男就是优柔寡断没魄力。”

邹旭从高一开始喜欢我是人尽皆知的事,那时我还没跟初恋分手。他给我带早饭、买饮料、将数学题解法一一写在纸上,但这些都被我退了回去,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不要勾引有夫之妇。”

他也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没事,我可以等到你们分手。”

不幸被他言中,我和初恋之间过早盛开的花朵凋谢在两个月之后。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只不过是因为不在同一个学校,见得少了感情就淡了。我哭了几场,在某个周日逃了半天的自习跑到他们学校门口,直到天色向晚看见他推着蓝色单车独自从车棚走出来。那曾经是我的少年啊,身形依旧清瘦,头发像是有些日子没理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成一个悲伤的弧度。我买了大罐的青岛啤酒,坐在路牙子上一饮而尽,想逃到一个远方的城市,好好地跟这段感情道个别。

当然没有远走他乡,我把气都撒到了邹旭头上。他给我买了红豆味的奶茶,我用力砸在地上,啪的一声,珍珠果洒了一地,整间教室弥漫着红豆香甜且暧昧的味道,我闻得想吐,冲着他大叫:“这下你开心了,我们分手你就开心了!你怎么那么贱!”

“我就是贱啊!我不贱会喜欢你吗?不贱会在看到你喝那么多啤酒的情况下给你买奶茶解酒吗?你说的没错,我他妈就是贱!”这是邹旭第一次用那么高的声调跟我说话,白杨把他拖走了,忻姐交代王和葩葩把地面打扫干净然后拦住准备冲出教室的我。

“倪喃,你怎么回事?你凭良心说跟徐文航分手关不关邹旭的事?班上那么多人,你让邹旭的面子怎么搁?他要是不喜欢你,看你心情不好逃课出去,会偷偷跟着你一路吗?听我的,去跟他道个歉,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我不管我不管!要不是他说我们会分手,没准现在一切都还好好的。”我用力想推开忻姐却只是徒劳,用头撞着她的胳膊她也纹丝不动,最后,我趴在她肩膀上,“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呀。”

次日,邹旭又捧了一杯奶茶递给我:“小组长,我昨天才知道你不爱吃红豆,这个是抹茶的,保准合你口味,尝尝吧。”我别过头去没理他,那杯奶茶在我的桌角整整放了一个礼拜,他给我传来纸条:“小组长,虽然我长得黑看不出脸红,但你丫能不能给我留哪怕一点点的尊严?!我算是彻底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他妈以后不会作践缠着你的。”随后又传来一张,“对不起,刚才态度不好。”

我的鼻翼发酸,仰起头看了看天花板收回差点掉下来的泪,然后将纸条扔进垃圾袋,坚信是还没有从失恋的悲伤里缓过神来。

邹旭仍然喜欢我,不过从台前转为了幕后,直到大堆告白信躺在我的笔袋里他才吼了一句:“兄弟的梦中情人也明目张胆地扎堆抢!”

生活并没有因为这些有什么改变,我仍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一些习题,成绩没有起色,小说也搁置了。偶尔在晴朗的冬夜和忻姐趴在阳台上看悬在天上的猎户座。

“你说星星能听见梦想吗?”

“当然听不见,要是能听见老娘早在艺术班对月弹琴了。”忻姐长而密的睫毛上勾着橙黄色的灯光,“倪喃,像王和葩葩这么努力的人才配谈梦想,我说得再多都是做梦,真讽刺啊。”

“以后想做什么?除了音乐。”

“没有什么想与不想,学一个大众的专业打一份普通的工嫁一个厚道的人,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不是白杨?”

“谁知道呢。”

2010年3月,我接到唐正的电话:“小组长,我在体育馆东侧的篮球场上,你能不能来陪陪我?”

“开什么玩笑?待会儿有课诶!你在篮球场干什么?快点回教室!”

“我艺考没通过,以后不能拍你写的剧本了。”嘟嘟嘟短促的忙音让我的大脑陷入一片死寂。我合上手机盖机械地爬下六楼,唐正颓然地坐在篮球架下,脚底有一堆啤酒瓶碎屑。

“你,还好吧?”我坐在他的身边,最后挤出来的只有这三个明知故问的字。

他不说话,闭上眼睛微仰着头,绝望的表情像一匹即将渴死在沙漠的马。初春的风仍然掺着凉意,我看着衣衫单薄的他心里翻涌着阵阵酸楚。三个月以后,也许坐在地上感慨未来将尽的就是自己了。操场上的西府海棠正卖力开放,等到六月我得到对高中的审判已是荼蘼花事了。

我们是在晚自习一节课后被班主任抓到,他脸色铁青地将我们带到办公室:“唐正,你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他依旧不说话,眼神空洞地盯着堆满试卷的书架。班主任将头转向我:“倪喃,你说说。”

我想告诉他曾让唐正昂首挺胸的梦想成了一地玻璃碎渣。我想说一纸试题真是无情啊,把奔波努力全部杀死在分数线下。我想问问,老师,你是否支持一个在应试体系下的学生做一点与追梦有关的事?

话全部哽在嗓子里,还没吐出一个字就泣不成声。我用双手捂住脸,班主任慌了神,抽了一打面纸递给我:“怎么了怎么了?我也没骂你们。”最后他让忻姐和葩葩将我送回寝室,接着又和唐正说了什么便无从知晓。

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唐正了,他办了退学手续,给我留了一张窄窄的纸条:小组长,谢谢你。我走了,艺考没过对我们艺术生来说就是一道杀无赦的圣旨。(我接好了揣在兜里。)你还有点时间,小说先放一放吧。我没能拍你写的东西,没准张艺谋冯小刚有这个好运能找到你。总之,不要放弃。

唐正的离开给处在复习白热化阶段的同学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决定静下心学点东西了,但葩葩和王能顾及我的时间变得少而又少,我死背了整整一本英语词汇,语文作文也开始顺着套路写。忻姐也感觉到时间是烧在身后的一把火,稍不留神就被焚得尸骨全无。但她和我一样,落下了太多的课程,只能做只热锅上的蚂蚁。

高考前的三个月简直昏天暗地,学校几乎停了高三学生的一切娱乐,我们脸上也整天挂着一副解不开题的茫然表情。我在做早操时突然想到了小体委,他当年的这副神情原来是做题做多了的惯性。

动员大会开了一次又一次,王和葩葩甚至在领导讲话时借着体育馆微弱的灯光解三角函数。忻姐努力了一个月以后又恢复了常态,她上课时叠了一百零八颗纸星星,在高考前夕装在好看的玻璃瓶里递给白杨:“加油!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你最棒!”白杨显然被这罕见的情话吓了一跳,伸手揉了揉忻姐的头发:“傻瓜,你也尽力考。考得好我们一起进象牙塔,考得不好今后我养你。”

十一

高考沸腾了几十万人的热血,数学考试结束后又把众多考场一瞬间变成了鬼哭狼嚎的坟场。当然,我是笑着出来的那一个。我深谙自己的数学水平之差,反而越难的卷子越能让语文优势凸显出来,拉低一些差距。但当我看到王和葩葩哭红的双眼就再也笑不出来了,王边抹着眼泪边破口大骂:“什么鬼题目,我见都没见过,高考卷子出的跟开玩笑一样,有没有点良心?”葩葩则是哽咽着,坐在考场外,一个劲儿地说:“我没事,我没事。”

越是说自己没事的人往往出的问题越大,王虽然发挥不算太好但也达到了普通高校的分数线。葩葩是彻彻底底的滑铁卢,与本科一分之差,性格向来温润的她在日记本上写了整整两页纸的脏话,纸张被眼泪浸得起皱。安慰是这个世界上最徒劳无力的东西,你永远不能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我们三个说一些比白纸尚要苍白无力的话看葩葩溺在河水里挣扎着自救。她最后报了3+1中韩班,自嘲说好歹算个本二。

我和忻姐则是公办本科下的一批人。我只比葩葩低了十一分,有史以来最小的差距,毫无悬念报了专科学校,然后极自豪地宣布:“到了大学总算不是差生了!”

毕业晚会的KTV里,忻姐点了陈奕迅的《十年》,她唱着唱着哽咽起来,我喝着橙汁对王和葩葩左拥右抱,说:“忻姐什么时候被洋葱熏了眼睛?她怎么瞧都不是容易伤感的人啊。”

“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忻姐唱到这一句几乎是泣不成声,白杨上去抱住她,用下巴抵住她的头发,包厢里发出“亲一个!亲一个”的起哄。那晚回家已是筋疲力尽,我迷迷糊糊收到忻姐的短信,她说:“倪喃,我要去日本了。7月26日的机票,你帮我跟白杨说不要等我。”

我们三个赶到机场的时候忻姐正拖着行李箱接受安检,我冲着她大叫:“喂!你丫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偏要灰溜溜地走!”忻姐回过头,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泪,这是高中三年里我第二次见她哭。她原是想一如往日假装潇洒地离去,不曾想被我们的送别打回狼狈的原形。王也哭得不可开交,她边哭边跺脚:“高考最残酷的不是只上了一所破大学,而是这接连不断的告别呀!”

十二

我在那个漫长的暑假里小心翼翼地拒绝了一场场约会,正式注册了榕树下的会员,在网站写小说。我给唐正发消息:“嘿,唐导,要不要看看我的小说有没有改编成电影的潜质?”他始终没有回我,后来听说他去了其他城市经营起一家五金店,生意上的应酬已使他的身材走形,不再像只瘦弱大虾,我有些微微的难受。忻姐安定下来后注册了榕树下的会员,在我的每篇小说下留着与文章毫无关联的评论,并声称以后要做我的粉丝团总顾问。

只剩下王、葩葩和我还时常一起出来吃饭逛街,感慨三年光阴快得好像一场梦。曾经最不支持我写作的王一遍遍催我写一篇关于我们四人的故事,她说:“倪喃,青春是一首唱不完的歌啊,你一定要写得洋洋洒洒才对得起我们一路走过来的酸甜苦辣。”

可是你看,我们原以为说不尽道不完的青春其实不过只有一万多字而已。如果有一天,那些从生命里迅疾或缓慢退场的人重聚,一定要取出陈年的好酒一饮而尽。为了少年。为了梦。

我是你伸手就能触到的风

张珂

我想当风。这样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见谁随时可以见到。我可以把任何人的思念托送给另外一个人。

盖帽是个标准的话唠。南京人生来温柔,骂人最多骂一句呆逼,其中还带着三分调侃的味道。除此之外再也不肯多说一句。但盖帽一张嘴口吐莲花,没得理也不饶人。像常年混迹在北京的胡同串子一样,说话像说相声,自己都能给自己捧哏。

我说盖帽你说话真欠,我一个小姑娘都说不过你。

他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这个故事有点长,我要快点说。我说说慢点你能死?

盖帽凝重地摇摇头:“要说得快点才能追得上时间。”

盖帽长到十六岁,一直都有严重的口吃。十六岁学校里该恋爱的恋爱,该挥霍青春的继续逃课打架。只有盖帽老老实实学习,念经打坐一般等着傍上高考这棵参天大树然后立地成佛。盖帽不是不想玩,是不能。他一和女孩说话就面红耳赤,紧张到从额头开始层层冒汗,最后半句话没憋出来整个袖口都被手掌心的汗攥湿了。

和男孩说话好点,但也仅限于学习交流上。学习以外的话题,盖帽三句话还是要口吃一句。

越害怕越出错,越紧张越口吃。

最后盖帽在一摞数学题后认命,他只能好好学习。以后当个和谢耳朵一样的天才怪人,遗世独立,沉默寡言。

盖帽不再开口说话,头脑成了他最好的防御。别的男孩都在苦练追女生大法的时候,盖帽倾心数理化,以致常年占据年级第一的宝座。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学校里的规则简单粗暴:只要成绩好哪怕你早恋也没关系。

盖帽这张脸先让他规避了百分之五十的早恋可能性,接着一张嘴成功淘汰了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最后年级第一让人望而却步。

颇有些武侠小说里站在泰山顶上傲视群雄的苍凉意味。

只不过英雄配美人,盖帽只能配数理化。

有人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一次擦肩而过。而我们在学生时代喜欢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前好几世差点把脖子扭断,才攒到一点好运气相遇的。

有的人相见恨晚,电光火石间爆发浓浓爱意。有的人脖子白扭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盖帽觉得,他和林蔚然大概是碰上了天阴,扭头的时候都看错了人。

林蔚然转来的那天风清气顺,小鸟把树叶衔到窗户边,风吹柳条打着转,花骨朵一样的,三月里周围人都两两聚集小声议论着新同学,盖帽只好装作对操场很感兴趣的样子。林蔚然刚走进来,盖帽就听见全班男生不约而同地“嗬”了一声。盖帽抬头看见讲台上站着一个高挑的女孩,清秀的脸上不加粉饰。还没等老师介绍自己就先鞠了个90度的躬,抬头一张灿烂笑脸向同学们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林蔚然,北京来的。喜欢唱歌跳舞星座美食,请大家多多指教。”

林蔚然头上一束马尾在一鞠一躬之间轻快甩动,小鹿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台下,看得台下一帮男生西施捧心状巴巴地瞧着她。

班主任想想扬手一指,直接分配到了不可能早恋的盖帽旁边。

林蔚然在盖帽旁边坐下来的时候盖帽连大气也不敢出。林蔚然压低了声音欢快地和他说:“你好啊,同学。”

那声“你好啊”带着风铃般悦耳的声音,春风明媚的三月里风铃随风轻轻晃荡,一声一声丁零零回荡在盖帽心里。盖帽脸一下就红了,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愉悦的那声“你好”就是不肯喷涌而出。最后盖帽咬紧了唇,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只从喉咙里沉闷地发出了一声:“嗯。”

林蔚然听见有了回应,更开心地问他课上到哪儿了。盖帽刚剪过的左手指甲用力地嵌着掌心的肉,额头上的汗水聚集在发梢上,右手不着痕迹地把书翻到相应的页面。林蔚然一抬头笑得更加明朗:“谢谢。”盖帽紧张地摇摇头,慌忙拿起笔装作听课了。

北京小妞豪爽大气,林蔚然不出三天就和班里的女生打成一片,俨然成了女生头儿。说来也奇怪,高中时代女孩必定要在长相上分出个胜负,班花还是校花,谁被追的次数更多是一定要有比较的。但林蔚然的出现仿佛打破了这个规矩,她和谁都能聊得来,每个女孩都喜欢她。六月北京的艳阳一下照到了江南温婉的风里,纯粹、干净。

林蔚然以为盖帽只是喜欢学习不爱讲话而已,她常常找盖帽聊天,天南海北乱侃,但盖帽从来都是“哦”“嗯”捏紧了笔安静地做题,偶尔抬头看她两下又很快地别过头。林蔚然也从来不恼,事实上很难有人能在她说话的时候插上话,林蔚然语速轻快,表情生动。一场谈话下来让盖帽大汗淋漓。

盖帽是个足够优秀的倾听者。他不会批评指责甚至很少发表意见,宛如一个得道高僧一样,谈话中不时点头微笑致意,谈话结束讳莫如深地看林蔚然一眼。每每这时林蔚然都觉得舒畅的痛快,但她不知道盖帽心里攒了千百句的话,譬如当她谈到门口的花,盖帽想说那是什么品种,他曾看过更好看的,改天带你去看吧。但所有的话,都随着盖帽的沉默最后化成一缕清淡的笑消失在风里。

林蔚然愉悦地结束每次的谈话后,都会感激地拍拍盖帽肩膀:“真够义气。就喜欢你这样的。”

一句话听得盖帽面红耳赤。被拍过的肩膀升起灼热的温度。

林蔚然还没有发现盖帽口吃这件事。

盖帽心知肚明,于是保持缄默紧咬牙关再不肯多说一句。他知道一旦林蔚然发现了这个秘密就不会再和他说话了,可以聊天的人那么多,有谁愿意陪一个口吃耗费时间?

盖帽自卑,所以宁愿被冠上沉闷的帽子也不想开口。

有一次林蔚然冷不丁地停下来盯着盖帽:“一直都是我在说,你听烦了吧。”

盖帽慌忙摇头,急得五官都快皱在一起,只从嘴里发出模糊的音调:“没,没有。”

说完他恐慌地看着林蔚然,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发出了不成形的句子,恐慌像是蜘蛛网一样层层蔓延,最后将他包裹得一动不动。盖帽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林蔚然,等着听她最后的宣判。但林蔚然只当盖帽紧张,笑得厉害:“你看你急的。”

盖帽胸口猛烈起伏,蜘蛛网“啪”一声断裂,他心虚地擦擦额头。林蔚然没有在意又和往常一样继续说话了,盖帽愣愣地看着林蔚然,有些失落,又有些遗憾。

林蔚然越来越喜欢和盖帽说话。盖帽像一个树洞能包容她所有的小秘密,并且自己消化不和人分享。林蔚然从天南说到海北,说学校里追求她的人怎样巧言令色,说他们看起来痞气十足。说她在北京喜欢的那个人,十七岁的林蔚然羞红了脸,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趴在桌上安静地说着许承和。

林蔚然的秘密就是许承和。

谁没有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呢,像是橘子汽水一样带着点酸味又泛着甜甜的泡沫。不论平常是张狂还是莽撞。遇到喜欢的人,都如同捧着月光般小心翼翼。盖帽喜欢林蔚然,林蔚然也同样有自己喜欢的人。

盖帽紧紧掐着大腿,不让自己发出惊讶的语调。但他的表情大概太过戏剧,失落、不可置信交杂,林蔚然羞红了脸:“你不相信?他下个星期就要给我来信啦。许承和可厉害了,又会打篮球又是广播站的主力。”

盖帽感到天旋地转,两眼发黑。

最后他沉闷地点点头,想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结束这个话题,但怎么也笑不出来。盖帽此刻的表情尴尬,僵硬的笑像是要把面具撕裂,还好林蔚然只顾着害羞,她扇扇两颊周围的风,脸蛋红彤彤的。林蔚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出去吹吹风哦。”

盖帽看着玻璃窗后的林蔚然神色生动地和人说话。阳光打在她的身侧,透过玻璃窗的反射带着晶莹的色彩。盖帽觉得他和林蔚然之间也隔了一道玻璃墙,看似没有阻碍可一旦打破就会粉身碎骨。

突然林蔚然旁边的人看看盖帽然后小声和林蔚然低语了一句,林蔚然震惊地转过头愣愣地看着盖帽。盖帽忽然慌了,他意识到林蔚然觉察到了那个秘密,他不能正常说话的秘密,林蔚然的表情太过震撼,从前包容的沉默现在变成了欺骗。盖帽想站起来冲过去和她解释一切并非如此。但他瘫软一样坐在位置上,大口地喘气,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声音。

盖帽想,透过玻璃窗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物理课上静悄悄的,林蔚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练习本上画画。她甚至都不来打扰盖帽,紧绷着身体不肯多说一个字。

盖帽眼睛涩涩地盯着黑板。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写了一个纸条:“怎么了?”

看似无所谓的话,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耗尽了盖帽所有的心力。他不敢想象林蔚然会怎么回他,他心里的小人在无声的呐喊,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林蔚然触电一样接过纸条,写上一句话又匆忙划掉。紧绷的身体忽然变得柔软,她传过来一张纸条,上面轻盈地写着:“没什么,明天我给你带糖吃哦。”尾端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盖帽捏紧纸条,握着林蔚然能给他的最大支持和包容,青春的秘密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被林蔚然狠狠划掉的那句话隐约还能看到字迹:“你是不是……”

但林蔚然选择结束这个话题,像是盖帽包容她一样包容着他。秘密永远被掩埋,谁都不会再提起。

镜子里盖帽拼命微笑,咿咿呀呀地对着镜子婴儿学语般说话。他说得缓慢,一字一句断得彻底,每一次开口都带着林蔚然给他的动力。

这是林蔚然教盖帽的。林蔚然给他带糖果的那天早晨,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彩色糖果纸说:“我说话是不是特别逗啊。其实我一开始说话也不是这样的,在北京待久了说着说着就像说相声似的了。”她笑了一下,语调缓缓,“我本来就是南京人啊。环境对人还是很重要的。说话和练功是一个道理,只有把基础打牢了,心里不着急了嘴上才能说得游刃有余。”

说完她递上一个糖纸叠的千纸鹤,讨好地看着盖帽:“你陪我念诗吧。我也想像许承和一样有标准的广播腔。”

盖帽知道这是林蔚然骗他的,许承和这个月结束了都没有来信。他的来信突然中断,像是跌入到茫茫大海。林蔚然让盖帽陪她念诗,只是为了弥补盖帽青春的遗憾。

盖帽和林蔚然的念诗小分组正式成立了。

每天清晨的晨读课,林蔚然小心地纠正盖帽的发音。她让盖帽尝试用普通话朗诵。起初盖帽不敢说话,豆大的汗水僵持在额上,不停地吞咽口水。林蔚然也不着急,从第一个字开始引导,哄小孩一样每念完一句就给颗糖吃。

那些糖盖帽从来没有吃过,都被他小心翼翼地封存在罐子里,彩色的糖纸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从第一句开始盖帽慢慢读,一首诗念下来要五分钟了。林蔚然从来不催促他,下课也从林蔚然一个人独说变成她和盖帽的互动,盖帽常常一句话要憋好几分钟才能说出来,林蔚然就在他旁边给他扇风,让他先在心里想好,不着急。一笑一闹之间盖帽也就说完了。

盖帽开始不怕说错话。总之林蔚然会鼓励他的,会像没事人一样安静地听他说话。得到林蔚然注视的盖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从林蔚然那儿学到的普通话,带着卷舌的儿化音。

盖帽越说越从容。但林蔚然的热情却一点点消失了。

许承和已经两个月没给她写信。

林蔚然恹恹地趴在桌上问盖帽:“他为什么不联系我啊?”说完又像是自我催眠一样自语:“一定是他太忙了。学校里好多事呢。”

盖帽给林蔚然剥开奶糖糖纸,林蔚然入嘴满口苦涩:“我走的那天,其实他没来送我。”

她像一个撒谎被发现的小孩子,紧张地绕着手指:“那天我没见到他,朋友告诉我,他陪广播站一个女孩逛街了。但是他们有晚会啊,他一定是在准备东西。”说完林蔚然巴巴地看着盖帽。

盖帽心里抽动一下,微笑着点点头:“他一定是有事才不送你的。可能怕看见你走太伤心了。”

林蔚然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盖帽努力地张张嘴:“是。肯定的。”

林蔚然像是万圣节捣蛋得逞的小孩,笑得自信:“我就知道他不会不来送我。”

盖帽点点头:“是啊。他最近也一定是有事才不给你写信的。”

一瞬间林蔚然恢复了爽朗:“那我要不要给他写信,最近发生了好多事情呢,我想都告诉他。”

盖帽连忙制止:“等他来信吧,万一真的有事来不及回你,许承和也会自责的。”

林蔚然感激地拍拍盖帽:“你怎么这么好呢!”

盖帽肩膀依旧升起灼热的温度,他很长时间不曾口吃却突然变得结结巴巴:“是,是吗?”

林蔚然在物理课上偷偷做性格测试。做完她胳膊捅捅盖帽:“你下辈子想当什么?”

吓了盖帽一跳:“这辈子还没过完呢你就想到下辈子了。”

林蔚然扑哧一笑:“反正没事想想嘛。我想当风。”

她得意地看着盖帽:“这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见谁随时就可以见到。我可以把任何人的思念托送给另外一个人。”

盖帽笑她:“说的真美好,那我下辈子当树。能给人遮荫避暑,随便一片叶子捡起来都能吹出美妙的音乐。”

“那我们约定好了啊。”林蔚然躲在物理书后面傻笑:“你当树我当风。那许承和当什么呢……”她托着腮开始沉思。

盖帽胸口一闷,拿过物理题不再理会她。

“我准备去北京。”林蔚然悄声说。

“什么?”盖帽大吼一声。吼得全班人一愣。物理老师愣神地看着这个年级第一,盖帽站起来紧张地舔舔嘴:“那个,我没看懂,老师能不能再说一遍?”

物理老师松一口气。旁边人小声低语:“盖帽口吃好点之后怎么变成神经病了。”

盖帽一脸冷汗坐下来。林蔚然掐他一下:“你吼什么呀,下个月许承和生日,我想去北京,给他一个惊喜。”

“你一个人怎么去?”盖帽瞪她。林蔚然撇撇嘴:“坐火车呀。许承和有事不能给我写信,那我就去看他啊。”

盖帽急了,想开口又怕结巴,只好一字一句慢慢断:“你傻不傻,他真那么忙你就算去看他,他还是有事不能理你。”

“那我怎么办啊?”林蔚然也急了。

“许承和是不是两个月没给你来信了?”盖帽小心地说。

“快三个月了。”林蔚然突然不说话了。

盖帽还想再说什么。林蔚然装作记笔记不理他了。

“林蔚然,其实我喜欢你。”

不行,盖帽烦闷地划了纸条上的这句话,对着镜子大口吸气然后吐出一句:“林蔚然,许承和不值得你这样。”

还是不行。盖帽又狠命划掉一笔,干脆坐到地上,对着已经看不清原本顺序的纸条思考怎么和林蔚然说。

他不是故意要看林蔚然的信,盖帽去学校收发室帮班主任拿报纸的时候看见了从北京寄来的信。盖帽拿着信纠结了很久,掌心的汗都快把那封信攥湿了,最后还是将信递给了林蔚然。他无法忽略林蔚然以往看见许承和来信时欣喜的模样,眼睛里都透着光。

林蔚然看见信开心地直接给了盖帽一个大大的拥抱。抱得盖帽僵在原地,感受着本不属于他的温暖。直到林蔚然的表情一点点变化,从开心变成巨大的震惊。盖帽才回过神来。林蔚然的表情震惊又茫然,信件滑落。盖帽捡起来只看见许承和触目惊心的一句话:“林蔚然,我有女朋友了。”

好长时间,林蔚然都没有再说话。

整整一个星期,林蔚然什么话都没有说过,即使盖帽结结巴巴地念出一段绕口令,即使盖帽使出浑身解数连说十几个笑话,林蔚然还是没有说过一个字。

盖帽没办法,想了个最土的方法将一肚子的话写在纸上,他要告诉林蔚然他喜欢她。他想说许承和没什么了不起,盖帽想大声告诉林蔚然,他会陪着她的。

盖帽捏紧了纸条,把青春所有的秘密都灌进了风里。等星期一到来,等林蔚然站在他面前,他要托风把他所有的思念都告诉林蔚然。

星期一如约而至,林蔚然却没有来。

7月2日,星期一,许承和生日。林蔚然逃课去火车站。没人知道她是要去祝福许承和生日快乐,还是质问他喜新厌旧。

时间永远定格在7月2日。在林蔚然错过了火车着魔一样冲到轨道的时刻。

火车轰隆隆驶过,盖帽在教室里紧张地捏紧了纸条,他不时偷看窗外,焦急地等待林蔚然的身影。他小声地默背稚嫩的情书,额头上重新聚集了久违的汗水。他猜测他说出每一个字时林蔚然的表情,他干脆连眼睛也不敢睁开了,等着林蔚然到来,然后猛地睁开眼,在她灿烂的微笑中一股脑地说出想说的话。恍惚间他听到了火车的声音,轰隆隆,震得他眼耳口鼻突然开窍。拗口的绕口令突然一口气念出,盖帽愣在那儿。后背淌了冷汗。

火车依旧向北开,载着林蔚然的青春轰隆隆一刻也不停。

盖帽说完这个故事沉默不语。

我没料到事情竟会这样发展,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半晌不敢言语。空气中聚集着连我都能感受到的失落,没想到盖帽嘲笑着冲我扬扬下巴:“傻叉你还真信啊。你看过谁能从口吃练成小爷这般顺溜。说你傻你还真配合。”

盖帽摇晃着大脑袋,得意地哼着小曲走了。

只是若我真信了他,也就不会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悲恸和上一刻说完话后久久的沉默。我追上盖帽不依不挠:“到底真的还是假的?”

盖帽回头撇我一眼:“没听过曹老先生说吗,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信,这个故事就是真的,你不信,它就是假的。”

“少来。”我一把拍过他手,“古人还说莫欺少年人呢。你说个实话呗。”

盖帽突然站在那儿伸出手,抓住无形的风,向我发问:“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一愣。

盖帽笑着摇摇头,眼里似乎千言万语,最后只是长舒一口气淡淡道:“我从前总以为风是温暖的。现在才明白,风总在向人告别,阳光总是太过刺眼。”

他不再说话,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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