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气息是从道老渡方向传来。
道老渡是一个临时集镇。台来花草原牧民大都过着半游牧生活，居住分散，有很多不便。为了方便牧民，一些商贩就在每个月的某一天来到道老渡。这一天，牧民们骑着马，赶着勒勒车，从四面八方来到道老渡。原本寂静的道老渡一下热闹起来，人喊马嘶，彩旗飞舞，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过节一样热闹。
牧民们没有时间观念，临到黄昏仍不愿离去。其实，牧民们的生活很辛苦，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大家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有许多话说也说不完，直到夕阳落下去，道老渡才渐渐归于平静。
集日这天，狼群纷纷躲进台来花草原深处，它们怕见到人，哪怕若有若无的声音也能引起狼群的警觉。
狼群更不会有时间观念，它们无法判断出今天是不是集日。不过，有一点，狼群非常清楚。以往道老渡只是在某一天才显得热闹，可现在却不一样了，自从杰雪从空气中嗅到人的气息，那些令它们恐惧的气息就没有散去，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浓。与此同时，狼群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人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巨大的轰鸣声。这种声音是陌生的，狼群从来没有听到过。
在一些人的印象中，牧民的生活是很清闲的，骑着马，赶着牛羊，徜徉于蓝天绿草之间，简直是神仙的生活。其实不然，牧民的生活很辛苦，就拿春天来说，牧民们忙得不可开交，脚打后脑勺。春天，是各种牲畜产崽的季节，羊要接羔，牛要下犊，马要产驹……随之而来的就是剪羊毛，挤牛奶，做奶制品……哪一样都耽误不得。牧民们都忙到这种程度，哪还有心情天天来道老渡。狼群虽不懂得这些，但有一点却很清楚——道老渡不可能天天有人。这极不正常！
人的气息始终没有散去的意思。
每天早早起来，头狼杰雪带着狼群，向草原深处进发，直到黄昏，它们才慢慢踏上归途。
食物得不到及时的补充，狼群的精神也大打折扣，每次行动都非常缓慢。那些大狼的表现稍好些，强打精神，不乏威风。母狼表现差强人意。小狼是最不幸的，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副皮包骨。那些小狼自从出生就遇上这样的坏年头，一直是勉强度日。这个季节的母狼大都要分娩，往年这个时候，是母狼最惬意的时候，衣食无忧，毛色润泽，每个黄昏，都有大狼陪伴左右，那才是它们母狼最幸福的日子。眼下呢，母狼哪还敢有这种奢望啊，被毛黯淡，骨架突出，肚子略显臃肿，想一想，消瘦的身子唯有一个出奇大的肚子，多少显得滑稽。
“咕咚”，顿巴只感觉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顿巴骨瘦如柴，前胸贴后背，身子薄得如同一张纸。它已经没有体力寻找食物了，大多时间都是昏睡。它几日没有进食，饿了就啃一些青草。狼不是食草类动物，即使再好的青草，也味如嚼蜡。吃吧，吃吧……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每次吃青草，顿巴都这样安慰自己。它是自己骗自己，越是安慰，越是反感，胃肠一阵抽搐，一股令狼作呕的气味从心里往外返，一阵干呕，老狼发誓再也不吃青草了。不吃青草，也就意味着没有其他食物可吃了。
狼群停了下来。
杰雪走了过去，低下头，静静地看着顿巴。顿巴曾是一条非常优秀的大狼，为狼群立下了赫赫战功，尤其是来往于罕山老林途中，它发挥了重要作用。
顿巴紧张极了，它害怕头狼目光里会有杀气，或是冷漠，那意味着它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没有！顿巴没有看见头狼目光的冷漠与杀气，反倒看到了歉意愧疚。老狼放松下来，它感激地看了一眼头狼。
其实顿巴到了这种程度，就该被狼群分而食之了。一是减轻它的痛苦，二是拯救狼群。可这种残酷的场面却没有发生。
狼也是讲感情的。刚才，杰雪目光里的歉意，正是它深深的自责，它带领着狼群回到台来花草原，却没有想到，只几天时间，它们的处境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它感到不安。
杰雪是一条负责的头狼！
其实，狼群无须来去匆匆，消耗体力不说，这对体质极差的小狼和母狼来说更危险，没准哪天就有狼永远倒在路上。再说了，现在是春天，狼群完全可以在野外过夜，而且狼群回到住地，不是照样担惊受怕吗，道老渡那里始终没有安静过。可动物毕竟是动物，它不可能想得那么远，想得那么周全。更重要的是，动物有深深的恋巢情怀，狼群不远千里，离开食物较充裕的罕山老林，回到台来花草原就是最好的证明。
杰雪不是第一次寻找食物了，它已经习惯了这种劳有所获的生活。以往，头狼从来不用为食物发愁，它只需要负责带队指挥狼群捕猎。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不可同日而语。食物是如此紧缺，杰雪也只能被迫做曾经不会去做的事，非常时期，头狼的权力也大大缩水了。
大半天时间过去了，杰雪一无所获，毕竟可供食用的食物太少了。
虽然已经饥肠辘辘，但杰雪并没有把心思全都放在寻找食物上，道老渡那里始终人声鼎沸，到底发生了什么？道老渡离狼群老巢太近了，它不得不考虑，不得不为狼群担心。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每天回到狼巢，都会从道老渡方向飘来一股特殊的香味，这里面既有人的气息，也有食物的香味。这股诱人的香味折磨着狼群。尤其是以灰灰为首的大狼们表现出一副极其贪婪的表情：目光久久锁定道老渡，耷拉着舌头，口水不断流出……如果不是它一再警告，灰灰早就跑到道老渡了。不能让灰灰有这个想法，万一它开了这个头，就不好收场了。
狼饿到极点，是不怕人的，哪怕死在人脚下。
头狼杰雪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正在杰雪发愣时，母狼参花走了过来。它看着参花越来越消瘦的身子，羞愧地低下了头。参花不说话，目光久久地注视着道老渡的方向。它们想到一起了。
杰雪准备去道老渡看看。本来像这种事，是不需要头狼亲自出马的，吩咐一声，早有大狼乐颠颠地去了。但得承认一点，杰雪虽有私心，但也是一条有责任感的头狼，每到关键时刻，都要亲自出马，身临其境。像这种关系狼群死生存亡的事，它更不敢掉以轻心。
头狼准备再带一条狼前往，带谁呢？这次不同以往，那里始终有人，去的狼必须胆大心细，聪明、机智、果敢……只有母狼参花才能胜任。可参花这个样子，是万万去不得的。只有选其他的狼了，杰雪的目光落在那些大狼身上。
灰灰一眼看出了头狼的意思。它早就想去道老渡了，食物的香味始终诱惑着它，如果不是头狼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早就去了道老渡了。现在，它怎么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呢？它主动请缨。
杰雪迟疑了，灰灰虽然勇敢，但它更大的特点是鲁莽，喜欢冒险……做这种事，灰灰并不合适。
灰灰紧紧缠住杰雪，用身子挡住了它的视线，用意再明显不过。
随后，杰雪做出了令它在后来的日子里最后悔的决定：它相信了灰灰。自从有了这次行动，杰雪的噩梦开始了，它一步步地滑向深渊。谁都没有预料到，狼群正是从这一步开始慢慢走向瓦解。
虽然把这些都算到杰雪身上是不对的，杰雪无法改变狼群的命运，更无法改变人的意愿。狼群遭受灭顶之灾是早晚的事。不过，总要有一条狼站出来，来背负这个沉重的责任。
黄昏时分，两条狼蹿行于草丛中，远远就看见了道老渡。杰雪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连灰灰都不住地咂舌。只几日没见，道老渡大变样了：几座土丘被夷为平地，平地上立起一排排绿色帐篷。远处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机器随处可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到处是人，匆匆忙忙，来来往往，声音嘈嘈杂杂。那些机器还会动，机器走过，看惯了的绿色植物不见了，随后堆积的是各种各样的筑路材料……
这是一支修路大军，从草原外修一条通往草原深处的铁路。据说，在草原深处发现了储量惊人的煤炭。
杰雪感觉身体从里往外散发着凉气，虽然它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它特别清楚，这里的人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离开的。
杰雪本想结束这次行程，回头一看，竟然少了灰灰。头狼刚要仰天长嗥，但马上把嘴闭上了，离人群这么近，通知了灰灰，也等于通知了人群。它举着大头，鼻子使劲抽动着。不好！灰灰正在接近帐篷。
灰灰对眼前发生的一幕并不感兴趣。它一来到这里，就闻出了食物的香味。趁头狼不注意，悄悄溜开了。它借着夜色的掩护，很快来到帐篷附近，食物的香味就来自这里。灰灰胆子非常大，渐渐接近了帐篷。没有人！食物就在眼前，过度的饥饿让它来不及多想，猛地张开大嘴，吞咽起来——这些食物，是工人们扔掉的残羹剩饭。
“狼！”突然，夜空中传来一声尖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