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彩云慌忙奔着响声而去,到了西院门口一看,他们三个一头一脸尘土,跟着老奶奶说笑着过来了。
彩云说道:“这什么声音?你们在干嘛?”
筱云笑道:“谁知道?我们还以为是这边在响呢!”
彩云忙跑到跟前,瞧脸摸头,说道:“又撒谎了!这一头灰不是上面晃掉下来的?筱烟,你说!”
筱烟只得说道:“我们来这边玩儿,谁知道一路上都有灰,刚才的响我们也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兴许是外边?”
老奶奶笑道:“他们几个在那边追猫,弄了一头灰,我也听着那响了,也没看见什么,大概是外面谁家的炮仗炸了,这几天,不是老有人拉着一板车的炮满地放吗?又是‘飞天十响’又是‘满天星’的,那声儿一起来,倒跟刚才似的。”
彩云半信半疑,又问道:“就是呢!我说这几天这巷子外面也不安生,又是放炮又是放花的,也不娶亲也不过节的,图个什么也不知道。”
老奶奶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集上有一等人,是两家或是几家比着谁家的炮好、响,赶着驴子,拉了一板车上集里来,到了河沿,那车上的炮都用大红厚被蒙盖得严严实实,擎着一竹竿,提溜溜地放,你家放完我家放,我家放完他家放,最终也不知道谁胜谁负,大家听完了,有高兴这家的去买这家,高兴那家的去买那家,咱们这边还算好,运河沿那两片大概二里多的地儿,现在都不能看呢!是烟硝把鼻子都呛辣了,眼睛都睁不开!”
彩云笑道:“那可真是热闹,说得我都想去看看。”
老奶奶笑道:“你现在不能去受那动静,再停停吧!”
彩云被她的话勾住了魂儿,一道儿跟着她去了,有说有笑,也不理会这三个小的。
竹溪笑道:“这个老奶奶可真是难得的好人,硬是她救了我们。”
筱烟说道:“可不是?以前她也不说话,没想到一开嘴什么都来,什么都有,比谁懂得都多!”
筱云不住地点头,竹溪又说道:“刚才她说得是真的吗?要真有这样好玩的,明儿咱们也去看看?反正也不远,你们也正好出门逛逛去。”
筱云笑道:“你倒是好心,可是谁会放姐姐出去呢?这院子里的都怕她再出事,哪里还能让她出门?”
筱烟说道:“那炮仗炸得人耳朵脑袋疼,有什么好玩的?不去也罢。”
竹溪笑道:“再闷在家里,看要生病了。”
筱烟嗔道:“看不说好的,谁病了?再乱说话给你一嘴巴子!”
筱云笑道:“你们又来了,我还在这里呢!你们倒说说刚才那动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两个说笑的人听到这话止住了,又抱起胳膊苦想。
筱烟说道:“就是,刚才也太奇怪了,怎么就跟谁按了开关一样,那亭子还能动?”
竹溪说道:“看来这个亭子不简单,下面那个口子一定能进人的,不过你们说说,里面会有什么?”
筱云想了想,说道:“依着制造帕子的人的好心去想,这下面大概会是一个线索,又或者,就是那个什么‘洞天福地’!”
竹溪、筱烟都点头,筱烟皱着眉头,说道:“不过,那个口子看样子进不去,我们也不好就拿着铁锨过去挖,倒是让人愁得慌。”
竹溪说道:“说的是,不过,或许不止那一个口子呢?我们也没来得及细看。”
筱云说道:“今天就别折腾了,我算是怕了,再有个什么动静,不知道出来什么呢!以后有空了再一起过来吧。”
筱烟说道:“你把那口子遮住了吧?”
竹溪点头,说道:“遮住了,就是有点明显,太着急,也没办法。”
筱烟说道:“那明儿再过来看看。”
三人将西院的门关上,提步向书房走去,各人心里还都有些惊蛰蛰的,再也不好开口说些什么。
竹溪也写不下去那底下的作文,呆呆坐在那里,坐了一下午,或看看天,看看鸟,就是一点儿不想动笔,因为手抖得厉害,到了傍晚,刘静捻着胡子过来一看,这呆子越发呆了,两指夹起他面前的语文卷,低眉锁眼扫了一遍,拿起戒尺示意他伸出手来,邦邦给了五板子,说道:“明儿再给我看,没有再给你五板子!”
说完提步而去,前院只听一阵鞋履飒沓之音,竹溪忍不住看着他走去,心里想着:“都像他这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究竟也不知道筱烟姐妹二人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了。
后没过不久,霄玉和谷坡也携着手一路说笑而回,手里满满拎了几袋不知什么东西,见了竹溪说要给他,他心里有事,推脱不看了,趁人不注意,自己骑车回家去了。
一路经过茨淮大桥,往河沿两边不停去瞧,别说有拉着鞭炮的板车了,连个炮渣子、炮壳子都没看见,他不觉得是老奶奶在撒谎,总死命地去找,又沿着河沿骑了一二里地,仍是什么都没看见,想了下,也许是早年的经历她印象特深,情急之下就拿出来搪塞,现在哪里还有人在河沿放炮呢?大家都是跑到集上摆摊去卖,可惜得跟什么似的,别人碰一下都碰不得,更别提自己拿出来放了。
他发现又有人撒了谎,又撒的那么熟练,不露一丝痕迹,没有一点犹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面上憋不住的酸苦。
天儿更冷了,到了这个傍晚时分,天空中的一切东西都是冰凉的,呼呼的风越发止不住,他骑在路上,似乎好久没见了这外面的景色似的,两边庄稼地里若隐若现几处青坟,伴着孤烟一片冥冥杳杳,趁着悲风荡荡悠悠。
忽而不知道哪里又有几声唱戏的歌声,顺着水面过来,他远远一望,江面那头有座苍山,头上就是薄薄西阳,左近右远几处船樯靠岸挺江,汀树芦花濛濛隐在烟雾之中。
究竟没看见哪里出来的戏音,又像是深巷里传来的,那里是自己从没去过的地方,都是旧时的房子,高宅大院,一片暗碧。他的心里不免更加枯凉起来,觉得自己实在太渺小,甚至于一点力量都没有,这种扎根在内心里的自卑大概才是他最真实的性格,他最爱迎着冷风,感受那种凉入透骨的孤单,沉浸在那只有自己的大漠世界,不知道为什么,这可能他上辈子留下来的,挥之不去。
又是熟悉的砖瓦小院,熟悉的景色,熟悉的炊烟,熟悉的小狗黄黄,熟悉的一草一木,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真实的地方,内心忽而安稳起来,一刹那把所有都忘记了。
小狗黄黄扑上前来,竹溪一把抱起来,和它欢声笑语,熏芳听见声响,出门一看,顿时骂道:“别抱它!又操一身灰!敢情衣服都不要你洗,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你妈!”
竹溪忙放下它,笑道:“我又错了,明儿我替你全洗了就是。”
熏芳说道:“就洗一天够什么使的?你要有心,天天给我洗吧!”
竹溪塞了舌头,再说不出话来,左右看了看,又问道:“爸还没回来?”
熏芳说道:“他现在也是没头的苍蝇,不是跟谁说话就是在河沿瞎溜达呢!”
竹溪笑了两声,出门就要去找他。
熏芳一声喊住,叫他好好坐在板凳里,问道:“今儿怎么自己回来了?”
竹溪笑道:“想回家了呗!”
熏芳笑道:“你个猴儿现在嘴里是一句实话都没有了!我越发后悔了!你人没变坏却变精了,跟老子妈也不说一句实话,赶两年你就真认她当妈吧!我也教不了你了!”
竹溪笑道:“你这话倒怪酸的,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也好累,还有个作文要写呢!明儿不交又是一顿板子!”
熏芳说道:“什么卷子?你还挨过板子?可别给我和你爸丢人,不行就说,别去上了,好好的回来帮家里干活吧!”
竹溪甩了甩头,说道:“谁说不行了。”
扭头就去了自己屋里,一摸棉被,上面光滑丝溜,带着冰凉,又有些舒适,他一头扎上去,任脑海胡思乱想,不知什么时候,却睡着了。熏芳过来一瞧,想是他累坏了,也不叫醒他,只把被子掀起来盖在他身上,又把厨房里一个不锈钢矮矮小炉子端在他床边,看了他两记,嘴里又念叨了些什么,丢头又走开了。
却说小宝中午等得他好苦,忙忙塞了些饭,一道儿满心欢喜过来等他,却迟迟不见人影,他由不住自己胡猜海想,一说是他自个儿见东西太好收起来了打算从此再不见他,二说是他事情太多,一时候忘记了。
小孩子脸皮薄,跟自己的玩伴有时候脸皮更薄,都秉着自己平日里的作风,轻易不怒不骗不打不骂,但是一有些说不上来的事的时候,这种友情就显得特别要命了,人心隔肚皮,猜不透人家想什么怎么去和别人说呢?一句说的不好听了伤人伤己,一句说得不到位了人家或理或不理或不当回事,自己没有体面又伤了脸子丢了臊。
因此他在那霞影林里坐立不安,来回踱了不知多久,只看日头由高高一晒到渐渐西落都不见竹溪的身影,他已是毛躁地不行了,起身就要去他家质问他!
脚步随着心儿变得极快和不安,几步过去已出了林子,到了庙前,他展眼一看,远远有个人影往这里走来,手里捧着一个红梅白瓷瓶,里面枝三桠五冒着一撮银柳,染得五颜六色,再看那人,竟是那个小尼姑,脚下踏着布绳鞋,穿着黄道灰布俗衣,仍是留着长发,未见变短反更长了似的,仍是那个木簪,仍是那个发髻,悠悠地朝他晃了过来。
他不愿意动弹一步,只希望她看到自己的傻态心头或许一乐反而和自己搭话,因此更做出傻呆了的姿态,瞧着。
慧音早已看见了他一眼,只因他是那南墙后头整日吵闹的‘野孩子’之一,所以她不待见他,心里也不爱和他说话,装瞧不见,一步一步旁若无人地走着。
及至了小宝跟前,仍是没有什么动嘴的欲望。
小宝等不及了,忙说道:“你站站。”
慧音一听心里不大乐意,仍又走,小宝忙在后头喊着:“我给你道个歉行吗?我也不干坏事的,为什么不搭理我?”
慧音这才有了说话的欲望,回头说道:“我们主持不许我们和男的乱说话,你见过哪个里面的人随意和你聊天了?”
小宝说道:“我也不说多,就道个歉罢了!”
慧音笑了一记,又要走,小宝心里简直如同一根铁枪穿过,忙又喊了一嗓子:“我,我想和你做个朋友!”
慧音这时一听,心头一软,立马就想这个人的好处,觉得他倒也不像做反捣乱的,人也生的正派模样,眉眼也不腌臜,心下就软了六分,认了他半个好人,回头笑道:“你找我这么个不出门的小尼姑做什么朋友?难道你想学经念佛吗?”
小宝见她笑了,心里好似满镇子的北风都不见了,遍地都开满了春柳春花,喜得他上前两步,笑道:“你说对了一半,我在家也常见我妈念佛敲木鱼的,所以一看见了你,心里觉得好像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总想和你说说话,谁知道你一直都不理我,怪叫我苦恼的。”
慧音笑道:“你们整天聚众在那南墙后边说话打闹,吵得我们不得安生,去赶你们吧,你们就躲起来,骂也不出来,人一走,你们又在那闹腾起来,烦都烦死了,还说什么理你不理你?”
小宝听得她说起来话娓娓动听,好似一只会唱歌的黄鹂、青莺,心里就把她的一颦一笑记住了,又笑道:“这可就不是我的错了,我从来都是找一两个好的朋友,过来聊聊天,玩玩小玩意,打打牌,从不喧天扰人的,你说的大概是另一伙人。”
慧音不信,斜眼看着他,说道:“你少胡诌,看见你几回了,还当我不知道呢!”
小宝看她那个表情,心里急得痒痒,又说道:“真的,你要不信,回头……”
慧音说道:“怎样?”
小宝转了转眼珠,说道:“反正我说得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慧音有些腻了,笑着说道:“好好,你去吧,我信你。”
说完转身就走,小宝心里舍不得,还想再说两句,又喊她停住,说道:“你手里抱的是什么?庙里也要花吗?你要是需要什么样儿的告诉我,回头我给你,都好看的。”
慧音看了眼那瓶银柳,笑道:“哪里是这样的?是李奶奶叫我去她闺女家,就是北头过了大桥的那家花店,说让我抱瓶银柳回来,再过半个月春节,之后庙里有人来上香,好摆给人看的。”
小宝急着说道:“那怎么就要一瓶?你要是嫌来回抱麻烦,我帮你啊!”
慧音笑道:“那你不早来,这是最后一瓶了,走得我脚都软了。”
说罢摆了摆手,款款笑了一记,转身进门去了。
小宝满心欢喜,好似天降神奇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妙不可言,他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朝天空大大咧嘴笑了一记,又伸拳摆腿地造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又说又笑地往家走去,却全然忘了竹溪一事,这番姿态着实也令人不禁咂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