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山腰,清虚道人和明月,坐在望月亭中,一碟素点,一壶清茶,看着礼节繁复的葬礼,有条不紊的开始,悲伤而庄重的结束。明月一直沉着脸,一口一口的嘬着已经冰冷的,只剩苦涩滋味的茶,手指紧紧捏着茶杯,关节泛着苍白色。终于,茶杯咔嚓咔嚓哀嚎着,生出裂纹,最终,四分五裂。
清虚道人一声长叹,自袖袋中抽出一条素白的茧绸手帕,丢了过去。明月丢了茶杯碎片,将手指上扎着的小瓷片,胡乱拨了几下,就用手帕简单裹了起来。“虽然都说天道无常,可是还有一句,叫‘天意难违’,既然你桦氏皇族气数已尽,你又何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薛家姐儿,真的是天命母仪天下么?”明月眼中有泪光闪现,咬着牙,声音嘶哑的问。
“千真万确!”
“我桦族,真的再无复国之望?”
“后星重生,隐帝星复明,帝星日昌,你说呢?”
沉默良久,明月终是凄然一笑,整个人显出颓然之气,瞬息之间,苍老了许多,简直是判若两人。“我死之后,就火化了吧,让大漠孤烟,把我的骨灰撒到钱塘江里去,虽然不能葬在故土,魂魄归乡也是好的。至于我桦族的过去,就随我一起沉到钱塘江中吧。大漠和孤烟,虽然被我输给你徒弟为护卫,可是他们并没有卖身,往后的路如何走,要随他们的心意,你们不得勉强!”
“贫道以三清祖师之名发誓,绝对不会!”
“你就以你自己的名义发誓,别的,我不信!”明月呵呵道,这次是真的放下了执念,“这七十多年来,我从来没觉得如此的放松。”
“我发誓,绝不勉强大漠孤烟,做违背他们意愿的事情!”清虚郑重道,说完探身过去,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了明月的腕脉之上,只觉得脉像纷乱,有散脉之像。虽不意外,心下依然觉得凄然,“我带你回清风观休息。”
“嗯,”明月点头,长长的出了口气,扶着清虚的肩膀站起来,“你也不必这样,你我较量了这几十年,虽然身处同门,却是半敌半友半知己。我呢,是个有福的,先走一步,你独自就在这人世间孤单寂寞吧!”
“不要乱说,你的身体素来不错,如今不过是略受些打击,何至于就要死要活的了?我和长河,给你调理调理就好了。”清虚扶着他徐徐而行,强笑道。
“我的身体我自己还不知道?只是一直不肯死心,强撑着这口气罢了,长河的医术,可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论医术,你不如长河,长河不如我。可是论修行,我远远不及你。不甘心哪,跟你争了一辈子,终究还是天意难违。”拖着脚步,慢慢地沿着铺满落叶的山路,回去了清风观,远处,隐约有游山的游人吟唱:“白云悠悠,水悠悠,春花方落,秋叶竟满头,红粉佳人踏歌行,玉足行处,曾经繁华成荒冢,曾经荒冢又繁华!,”
两人回到观中,给清醒又再次晕厥的薛瑾瑜,重新施过针,用了药,让她静室里昏沉沉睡着,明月看了她半晌,从腰间荷包中,倒出了一枚桂圆大小,油润如羊脂的白玉环,在玉环边上,有红豆大的一点血沁,“后星既然重生,必然是超出轮回,恐不是寿征,这东西颇有些灵性,我初见她,它就有些异兆,索今日性送与她,为她添些福寿,也算我结个善缘。”
话音刚落,有小道童来报,徐生朴来接薛瑾瑜回家了,道过谢,用棉披风牢牢裹住薛瑾瑜,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送上了韩顺华的骡车,一路护送回了柳枝胡同。
紧急找来管理韩舜华医药铺子的张力,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确定只是悲痛过度,以至于神思不属,只要用些安神镇静的药,再加上疏肝解郁的药,好好调理,不会留下后遗症,徐生朴才放心,叮嘱了一番,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回了军营。
韩舜华给徐老夫人请过安,命人抓药煎药,安排晚饭,服侍徐老夫人用餐,料理家事,等能抽开身,查看薛瑾瑜的病情,已经是人定之后的事了。问过薛余氏,得知薛瑾瑜在酉时醒来过,吃了小半碗稀薄的鸡汤小米粥,喝了药,靠着引枕坐了半盏茶的时间,就精神不济,又睡下了。除了看起来有些疲倦无力,没什么精神之外,并没有什么不适。韩舜华才放心了。
接下来就要到十月初一,要给亡故的人送寒衣,烧纸钱,金银箔纸折的元宝,韩舜华还命人准备了酒肉祭品,准备前去韩文正和薛光煜夫妻,徐生朴母亲的坟上祭扫。却是不准备带薛瑾瑜过去了,“你身体不好,这几天又总是阴雨连绵,天气湿冷,去祭扫又要大清早的,天不亮就出门,正是寒气侵人的时候,再受了寒,落了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不如你跟着薛余氏折些元宝,我带去替你焚化了,也是尽了你的心意。”薛余氏也跟着劝阻,薛瑾瑜无法,只好折起了元宝,不过只折了十数只,就被劝着歇下了。
十月初一,韩舜华起床时,窗外还是黑漆漆的,到了徐老夫人房中,原本只是单纯的请安,顺便告知她要出门去祭扫,谁知道原来说什么都不肯去的徐老夫人,竟然已经起床梳洗完毕,穿好了棉衣,披风,头上戴了昭君套,准备跟她一起去,于是两人简单用了些红枣茶,就上了骡车出门了。
徐生朴早在城门外候着了,一路前行,天空泛出鱼肚白的时候,已经到了坟前,三个人先给韩文正祭扫,徐老夫人坐在燃烧的纸钱堆边,一句话也不说,两眼直勾勾的看着火焰摇曳,两行浊泪顺着脸庞,慢慢的滑下来。韩舜华跟她说,接下来要去徐生朴母亲墓前祭扫,她也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韩舜华让彩云和老雍军看好她,就跟着徐生朴去了,一刻钟后回来,徐老夫人已经回到骡车上坐着了。韩舜华实在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去薛光煜夫妻坟前焚化了纸钱,祭奠过了,唠叨了几句,不外乎是让他们放心,她会照顾好薛瑾瑜,抚养她成人,好好备上十里红妆,送她出阁,绝不会让她受委屈。
在晨曦之中,一行人祭拜完毕,回转的路上,看到了路边有许多焚烧完的纸钱灰烬,那是远离家乡的游子,对故去亲人的思念。一路默然,刚进了家门,就有热水热帕子等着,简单更衣梳洗过了,又有热茶热饭端上了桌,知道这些都是薛瑾瑜安排的,徐生朴开心得不得了,饭量比之前又涨了三个包子,韩舜华问过知道薛瑾瑜也在用饭,就放下心来,服侍徐老夫人吃饭。谁知道徐老夫人突然回了神,挑三拣四的,这个太咸,那个太淡,这个过火了,那个又没到火候,最后总结就是,还是张嬷嬷伺候的好,懂她的心。
徐生朴听了,气急反笑,韩舜华早就将张嬷嬷背着人,虐待薛瑾瑜,私吞韩舜英留给薛瑾瑜的陪嫁,薛光煜的遗产财物,和徐老夫人的陪嫁的事情,透露给了徐老夫人,看她第二日苍白肿胀的脸,乌黑的眼圈,浮肿的眼袋,干裂起皮的嘴唇,还以为她是为了宠信张嬷嬷,而悔不当初,没想到,在她心里,依旧执拗的认定要张嬷嬷伺候。
韩舜华跟徐生朴商量过后,还是将张嬷嬷送回徐老夫人身边伺候,但是徐老夫人房中,一应事物由彩云掌管,因为张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之前服侍徐老夫人又积劳成疾,不好太劳心神。之后韩舜华又找了官牙,采买了三个从八九岁,到十三岁的女孩,跟着李石的女儿,名叫雪梅的,学规矩,名字也顺下来,叫雪兰,雪竹,雪菊。雪兰最大,人样子虽然不大出挑,看着憨憨厚厚的,心里却是十分清明,有成算,韩舜华安排她去徐老夫人院子里伺候,一切都听彩云的安排。
雪梅十二岁,团团脸,身材微丰,沉稳可亲,做了韩舜华房里的大丫头,雪竹眉目灵动,手十分巧,跟着雪梅,在韩舜华房里伺候。雪菊细眉细木的,说话轻声细语,虽然年纪最小,可是并不淘气,韩舜华让她负责陪薛瑾瑜玩。
过了没几天,徐老夫人又折腾起来,直说屋里太冷清,张嬷嬷的孙女金桂,看着讨喜,要她进院子伺候,韩舜华思考了一下,叫来了金桂,亲自看了,看着模样跟张嬷嬷仿佛,性子也是刁钻淘气,可是终究年纪小,过了年才六岁,谅她也翻不了天。索性,将张嬷嬷被休回家的女儿,一并送了过去,告诉彩云时刻注意着,徐生朴也送来了自己买下来放在小院的家仆,算起来,家里青壮男仆就有九人,轮流着值班看护宅院,又封了后角门和东侧门,只留着随街的正门,把个不大的三进院子,看得铁桶一般,张嬷嬷祖孙三代,想要兴风作浪,里外私通,几乎是全无可能。
而徐生朴,因为之前韩舜华的一句‘家中地方狭小’,就四处看着哪里有高轩大屋,庭院宽阔的房宅,没想到就在柳条胡同里找到了。就在韩舜华小院的隔壁,住着前吏部侍郎的子孙,因为家中没有出息成才的,又铺张奢靡惯了,又没有生财的门路,又不肯俭省吃穿用度,最终只得买了这祖传五进的大宅,搬去族中远在京郊的祭田旁的小田庄,徐生朴先去看了,觉得不错,转头给韩舜华递了话,让她带着薛瑾瑜一起去看,如果满意,就找保人办交割的手续。
韩舜华就将薛瑾瑜包成个棉花团子,打包去看了房子,房屋虽然建了将近百年,可是因为用的木料砖石,都是上品,年年清漆养护也是不落,仍然十分结实牢固。尽管已经是秋日,仍可见庭院中树木参天,花木繁盛,中间还有个狭长湖泊,湖上一座石桥,分割了第二三进的院子,保证了前院和后院的私密,韩舜华自然是十分满意,转天,徐生朴就去衙门办理好了备案,找了保人,交割之后,落在了韩舜华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