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山思缘独自前往白马寺,里里外外寂静如死水,又见暗魂自寺庙上空飘动,徘徊不去,似在寻找某个入口。
转眼间,使君出现,瞬间灭了暗魂,飘然落于山思缘跟前。瞧着眼前人,虽是熟悉面貌,心中却生起别样情绪。既不是恨,也非欢喜,倒有几分忐忑,山思缘根本无法预测,与使君之间的恩怨最终会如何收尾。
“暗魂徘徊此处不愿西去,莫非是幽都之门在召唤不成?”那日他们虽顺利脱身,却未曾料到幽都会卷土重来,于人间再开方便之门。想必当时心乱如麻,忘了多加思量,才留此漏洞未补。
“幽都之门自有吸引暗魂之法门,然此方便之门,并非为暗魂而开,而是为了人间尸姬。”见山思缘又要发问,使君拂袖设下防御结界,又道,“京都有暗魂作乱,你可寻我于罗生堂。”
使君消失后,山思缘即刻赶往罗生堂。尸姬之名于她格外陌生,师父定然知道内幕,却不愿将实情道与她。那罗生堂位于京都城西,日落余辉所罩之地,阴气包裹,常有脏东西出没。罗生堂建造不过百年,却有不下千余人于此死于非命。据传罗生堂前任主人被自家养的黑狗咬死,眼睛藏于门口灯笼之中,都道是鬼怪索命,至今官府仍未寻获真凶。
自那以后,罗生堂便荒废了,奇怪的是前几任堂主均未得善终,何故在这几年才散去?
山思缘拨开门上蜘蛛网,用力一推,门竟自己倒了,落地碎成两半,有蜘蛛聪明散向两边。院内杂草丛生,一口枯井上冒青烟,那烟一旦越过围墙立刻消失不见,着实诡异得紧。
再往前,几座院落偏偏倒倒,好似耄耋老人行将就木,含着一口气候着某个人。山思缘不慎踩断地上枯木,咔擦声响后,房门依次打开,自内飞出无数蝙蝠,冲出院墙后瞬息间便不见踪影。
思缘暗自凝气靠近枯井,以血画符咒除尽青烟,低头往下看,只见枯井有女人着青衣,哼着小调,拿着梳子,一梳又一梳,梳着万千青丝。因女子未抬头,不现容颜,思缘不知其美丑,只从神韵断其并非寻常女子。
“在下山思缘,敢问女郎芳名?”
女子未抬头,依旧梳理头发,哼着小调。思缘声音在枯井中回荡,恰似井中空无一物。山思缘权衡再三,决定下井探查,只是使君出现,打消了她的念头。
“你所见不过往昔执念而已。”使君以黑气重击枯井,女子消失,青烟不再,院墙亦不见踪影。“罗生堂死伤无数,怨念化墙,自我束缚,你所见女子乃初代罗生堂主爱妾,困于此已有百年。”
“此处虽处极阴之地,然若无因果,妖物鬼怪也无法依托。罗生堂主爱妾莫非是冤杀致死,怨念难消,才致使历代罗生堂主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凡夫俗子,痴男怨女,镜花水月不得解罢了。”使君看向山思缘,似有几分失望,“你乃瑶草所化,自有灵气,本不应被其所惑。”
言外之意思缘怎会不知,她既已凡躯活了十余载,尝人间之情,早有血肉之心,自是不能做到使君那般通透,能视所有恩怨纠葛为虚无,一心只为使命大业。她并不觉得七情六欲可耻,反倒觉得使君冷漠。
使君伸出食指,欲戳她眉心,思缘提早退后,问:
“卫小郎君这是作甚?”
“你已吸入青烟,若不除去,怕会被青烟所扰,徒生梦魇,毁了你的安宁夜。”
若是他不说方才那番话,山思缘或许会接受他的好意,只是此时,她心中恼他无情,便道:
“不劳使君费心,这点小事,思缘能应付。使君约思缘来罗生堂前,曾提及尸姬。敢问那尸姬何许人也?竟能让幽都如此挂怀。”
“尸姬乃——”
使君话未完,忽而伸出右手去抓山思缘,左手凝聚黑气为刃,瞬间劈了出去。山思缘未来得及反应,径直撞入使君怀中,待转身只看见一双逐渐消亡的玉足和刻了合欢花图案的梳子,孤零零地坠落草丛中。
思缘脑中嗡地一想,无数陈年旧事如洪水袭来。
女子姓薛名长依,渔家女,生得闭月羞花之容,一头如瀑黑发,有青梅竹马如意郎君许诺待其成年后娶她过门。未曾想罗生堂手下路过,为讨好堂主,竟强行掳走她,要她给堂主做妾。新婚之夜,心上人来救她,两人约好一起逃走。
他们经过院子时被家丁发现,她被家丁捉住,男子逃走前许诺她,一定会回来救她。
堂主勃然大怒,只道生平最恨人背叛,便砍了她的双腿,将她关进暗无天日的枯井中。她用发簪,在梳子上刻了合欢花,哼着儿时小调,等着心上人来救她。
日复一日,他终于来了,沿着绳子到了井底,满心欢喜地抱起她,却又满眼崩溃地放下她,独自逃了。
那一刻,她才知晓,失去双腿之时,她在心爱之人心中便已残缺了。他终究疼爱的,是她趋近完美的皮囊。她绝望无助,用梳子了结了自己。而依附在梳子上日复一日的思念,终究变成了怨念,找到了那双同样怀有怨念的腿,化为恶鬼,为她复仇,教罗生堂不死不休。
忽然间,脑中豁然开朗,梦魇般的往事不复存在。
使君手指从她眉心划过,山思缘捡起地上的梳子,以火符咒将其焚烧。爱既不存,何故执着?
杀害再多的人也无法扭曲真相,他不爱她。
“你怜惜她?”使君问。
“有可不可?”思缘反问,转而调侃使君,道,“她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受人迫害,思缘可怜她一生悲苦,情理之中。倒是使君您,都说使君下凡为度浊世冤魂无数,怎地今日倒像是度思缘来了,不过只言片语字字不离教诲之意,我爹山大郎主也未曾如此上心过呢,真教思缘受宠若惊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