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竹楼。
苏昴与杨树凯相对而坐,中间隔着西南地区竹楼内常见的矮脚桌。
杨树凯试探道:“我听说内比都的军方最近有大动作……”
“他们这次成不了事。”苏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温热的茶杯放在掌心微微淌。他随意道:“司令还需再耐心等上些时日。”
杨树凯心念陡转,已然明白他话中之意,他想了想又道:“若牵扯二哥——”
苏昴嗤笑一声:“杨司令,我怎不知你是如此念旧之人?”
杨树凯笑笑,眼角皱纹舒展,居然十分坦然:“毕竟与黄家老二相争相交半辈子,他也是一方人物,如今和老天打探下几时收人,也好提前做准备送他一程。”
是打算提早着手准备吞掉对方的地盘罢。
苏昴挑了挑眉,对这般厚颜无耻由衷地敬佩:“那你可要失望了,黄二叔福泽深厚,倒时候恐怕有人保他。”
杨树凯眉头一皱:“谁?”
苏昴似笑非笑:“上面也有,下面也有,你想问哪一个?”
话中意味太深。
见过卒子保将军,没见过卒子保卒子的。
恐怕是那卒子自愿……
这样一来,上面的意思也很明了了。
保他的意思,仅仅是不想动他,若他自己作妖找死,那必然会亲自断腕——
杨树凯遂追问道:“下面是哪个。”
他一定将那能提醒黄映淳的卒子处理掉。
苏昴笑了声,慢悠悠道:“你也认识,就是那个阳琛。”
杨树凯惊诧道:“怎么,黑桃不保他了?”
当初黑桃可以愿意以承诺为代价相换,只为把他保下来,如今才过了不到两个月,人已经这般不值钱了?
苏昴眯了眯眼,没答话,扭头看向窗外。
天色阴沉,风吹得竹叶刷刷作响。
恐怕要下雨。
茶盘上水雾袅袅。
茶是好茶。
但苏昴并不喜欢喝茶。
苏家虽富贵,但因京都仅有苏母一位女眷支撑,即使平日走动联络也多是女眷的活动,或插画或茶会,苏昴全都不喜欢。
他母亲不通日语,出门在外全靠翻译,苏母为防止他学了日语忘记中文,家中明令禁止使用日语,致使在他尚无法随时切换两种语言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在与同龄人语言不通的状态下度过的。
包括那些茶会。
日本茶道重道而不重茶,正是好动的年纪,却要参与那些连大人都觉得规矩繁琐的茶会,又没玩伴,在苏昴的记忆里,有关茶的一切——
点心甜得发腻,茶又苦得不堪,语言不通,沉闷无趣,再加礼仪诸多……
最终只剩下厌烦。
直到遇上萧绥。
杨树凯何等敏锐,自然注意到苏昴摩挲着杯身的指尖:“少东家不喜欢茶?”
苏昴垂眸,看着桌上的茶杯道:“我更喜欢咖啡。”
杨树凯叹道:“你们年轻人都是这样。我们这些老家伙们都念旧,现在人回不去了,舌头还想着念着,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苏昴蹙眉,有些不耐地打断他:“我只是觉得茶不好喝。”
“苏先生,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华夏人。从十六岁从川蜀离家,到如今耳顺之年,我生自华夏来,便一生华夏魂。我的这些下属,他们是果敢人,先祖自华夏而来,从血脉到语言,俱与华夏息息相关,哪怕他们知道自己不被民族承认,但他们都知道自己是华夏人。
恕我直言,苏先生,虽然你有苏这个姓氏,但您也许不清楚,自己死后,该魂归何处。”
带着滇黔口音的老人慢条斯理地说出这句话,让苏昴一时无言。
静默半晌,他答:“我亦是华夏人。”
————
门前一场大雨已接近尾声,滴滴答答如同断线的珠串儿。
鼻端是泥土雨水和植物混合的味道,微腥中带着清爽,入目的芭蕉林一片苍翠,若种些樱桃树合该是更好不过的。
站在窗前抱胸而立的萧绥轻微地叹了口气,轻抿了口透明的玻璃酒杯中琥珀色的酒液。
有人大步跨进屋内,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她身旁,俯首在她身边嗅了嗅,问:“酒?”
萧绥应了声,道:“这是我……”
顿了顿,她道:“我父亲托萧明晏给我捎的梅子酒,他去年五月份亲手酿的,那瓶颜色浅的用的是汾酒做底,颜色深得用的是威士忌,更甜一些,想来你会喜欢。”
苏昴扬眉,俯身拥住她,握住她的手,直接将她手中的酒液一饮而尽,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赞叹道:“父亲大人亲手酿的就是不同凡响。”
萧绥眉梢一跳,这人,没皮没脸。
“不过,与日本的梅子酒味道不太一样。”
“我在京都时,老管家——哦,也就是林海的父亲,每年四五月都从福建诏安运许多青梅回来,加上冲绳的黑糖,用清酒浸泡,来年再开封时,柔和清润,有焦糖的味道。”
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转移话题,萧绥懒得跟他计较,道:“这酒自然是不同的。我父亲选的是云南大理的青梅,用的也是广西的老黄糖,酒是山西的汾酒,从头到脚都是地地道道血统纯正的华夏货。”
说到最后,无意的闲聊已变成意有所指。
苏昴低笑一声,不知是自嘲亦或其他,声音沉沉:“我生于京都,长于加州,你生于纽约,一直满世界乱跑,我们除了这血脉容貌,和那个国家是半点干系都没有了。”
萧绥沉默一瞬,不赞同道:“血脉容貌便是根,生于何处长于何处又有何干扰?”
“我父亲一生浪荡不羁,自小求学于西洋,后叛出家族,再于欧美生子,到最后兜兜转转还不是选择回了华夏?”
她唇角微翘:“他现在最后悔的便是,因和家族决裂,无法回京,天天嚼着鲜花饼想着儿时胡同口的那口卤煮,月月念,日日念,听得人耳朵都磨出了茧。”
“天大地大,能让人眷恋一生的地方,只有那一处罢。你莫做错事,有时一步踏错,便再也回不去了。”
男子犹带着酒意的薄唇附上她的耳廓,鼻息温热,唇却冰凉。
浅啄如蜻蜓点水,漫不经心地一掠而过,萧绥握住酒杯的手指紧了紧。
温存的动作也难以抑制萧绥心中漫上来的阴凉。
“你放心,我做的这些只是为了生意,不至于失了分寸。”
“哦?”
“贪心者易丧命,除了在你的事上,其余的,我从不贪心。”
语罢,他一口咬上她精巧的耳垂,恶狠狠道:“但这也不是你跑去见萧明晏那个赌鬼的理由!”
这人言出必行,向来不做当人一套背后一套的事,萧绥松了口气,瞥了他一眼,嘴上仍嫌弃道:“想太多不好,容易老年痴呆。”
她眼中笑意清淡,清丽丽如寒潭落花,涟漪浅浅,苏昴微窒,忽而抚了抚她裸露在外的臂膀,调笑道:“如今是冰肌雪肤尚在掌下,青梅酸中微甜,却不见暗香清浅,疏影晴空。”
最后一句,语意怅然。
在这南国,自然见不到梅花。
梅花一物,似华夏独有,她于诸国辗转多年,也未曾于其他国家见过。
萧绥嫣然一笑:“叶少蕴若知你这般用他的词,怕是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她压下眼睫,注视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深色专注:“不若此间事一了,我们便去华夏走一遭。萧家曾在安徽置办了几座古院,白墙黑瓦,木雕小楼,十分雅致漂亮。”
苏昴笑意深深,除了笑意,几乎让人看不出其它神色:“你与萧家走的这般近,外面居然也不露一点风声。”
他在试她。
她又何尝不是在试他——
想到这里,萧绥一怔,扶额而笑。
是她犯了蠢,本不必这般麻烦的。
她吐出一口浊气,侧首对他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真真假假,你不必介怀。”
这话的分量太轻,她顿了顿,问他:“你插手缅甸的事,意指华夏的军火市场?”
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
国内的国会这些年一直对公民私人持枪合法化的议案争论不休,眼下苏昴被其大哥指来出手整顿金三角……若议案真能通过,国内军火市场打开,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港口和机场,根本不需要淌金三角这片烂泥。
他们这般手段,其主要目的还是为枪支合法化造势,苏家大哥的想法简单粗暴,只要枪支走私泛滥成灾,再以舆论造势,虽然希望枪支合法,彻底霸占整个国内市场的希望仍然渺茫,但未尝不是为以后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铺了条好路。
“我以为你会和我兜一百年圈子。”苏昴哼了哼,算作默认了。
那梅酒深得他心,他转身欲走,想要给自己再倒一杯,却被萧绥拽住手臂。
萧绥仰头看他,认真道:“抱歉,我只是用我最熟悉的方式处理这种事情,却忘记了,我们不是敌人。”
苏昴低笑一声。
他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抚上她的眉眼,再顺着他的轮廓轻轻托起她精巧的下颌。
他低低道:“萧绥,你是我的倾盖如故,你是我的一见钟情。”
“我们,从不是敌人。”
她低头抵上他的胸膛,忍不住“噗嗤”一笑,理所当然地应道:“我知道啊。”
她低声喃喃:“我都知道。”
这大概就是梅子的滋味。
酸酸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