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雨夜哭声
杭叔问完话后,房间里顿时又成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各有心思地保持了缄默。薛峤是不问家事多年,不甚了然不好言;薛蘅是红事成白事,连遭打击不想言;许夫人是体虚气弱,泪下沾襟不能言;薛苓与薛嶙是晚辈小子,长辈在前不敢言。
杭叔见大小主人都没有要言语的意思,于是只当他们是默认,随即另起话头道:“老爷的死讯还没有宣布出去,而那些来参加侄少爷的婚典的客人也都依着礼数安置在了客房,至于闻家那边,除了早上表少爷来过之外,就再没了回应,这余下之事该怎个处理,还请夫人与两位少爷拿个主意才是。”
杭叔在说这话时,特意看了薛蘅一眼,他其实不是很想提婚典之事,但事关重大,又由不得他不提。然而薛蘅听完他的话后,只是面色愁苦,一言不发,既没有失态,也没有作声,俨然一副对婚典之事漠不关心的样子。
杭叔见他竟是这个表现,心下不免唏嘘,然而未等他唏嘘完,薛蘅却是开了口:“杭叔,明早你就把消息宣布出去吧,事情耽搁久了难保不会生出事端,那些客人你好好地同他们解释,要留则留,不留便走,至于闻家……还是派人再去带个话吧,顺便……顺便探听一下他们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薛蘅的话音很弱,有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以致于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他整个人面色都蒙上了一层煞白。
杭叔听了薛蘅的吩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又向在座的其他人询问了可否,及至众人也都点了点头,杭叔才不疾不徐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秋日的夜雨最是熬人,既寒且长,只要一下起来就是老和尚数佛珠——没完没了,然而比起秋雨,薛峤只觉得这大会才是最熬人的,尤其是在杭叔冷不丁地问及他回来的因由之时。
平心而论,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也就算不上问题,放置任何人身上都能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过要是放在薛峤的身上,这问题就显得有些尖锐了,不说别的,单说一点——你薛峤怎么就知道老爷子故去了的,而且还是在所有人知道之前?
炉子里的炭火烧的不是很旺,将将适合今日的秋寒。薛峤望着炉中跳跃的炭火,愣了一小会儿,随后才真一句假一句的向众人道明了自己归来的目的与因由,前言后语,同他白日里对许夫人所讲的相差无几,以致于当他望向许夫人时,夫人和小公子还心领神会地替他补充了余下的内容。
不过在问到他是如何知道老爷子的死讯,如何事先备好寿材等丧葬品时,薛峤却是没有掺假,据实相告了其中因由:“托梦。”简单两字一出,屋内顿时哑然,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地看向了他,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就在薛峤与杭叔等人对垒之时,丁点这边也是遇到了棘手之事——此人晚餐吃得太多,现在正在满院子的觅寻五谷轮回之所。
“娘的,早知道就不吃这么多了,真他娘的要命啊……”
行廊里,丁点正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廊柱,紧闭着双腿吃力潜行着,他已经在院子里兜了一圈了,始终没能找着茅厕之所在。
丁点很想找人寻问,但又不敢找人寻问。尽管他嘴上自诩为薛家贵客,但心里却是十分清楚自己在薛家的处境,白天若不是薛峤袒护,估计他早就被人一顿胖揍,而后踹出府门了。
思及至此,丁点倒有些羡慕起冬薇来,虽说冬薇只是个跑腿送货的,但她却能在薛家进出自如,并且还能与薛家的下人们相谈甚欢,全然不用为自身的安危忧虑。不过羡慕归羡慕,丁点却是没有要效仿的意思。
紧了紧臀肌,丁点又沿着行廊继续行进。事已至此,茅厕怕是找着也用不着了,不过好在行廊的尽头还有个花圃,花圃那么大,没理由容不下二两肥吧。
“既然不让我拉私的,那小爷我就拉野的!”
丁点心有定计,便弓腰夹腿,一路疾驱到了花圃。因为下雨的缘故,丁点从鱼池里折了一片佛手莲叶用作雨伞。撑着雨伞,丁点拼了命地摸进了花丛深处,顾不上被丛间露水打湿的衣裳,他脱了裤子就是一蹲,于一棵黄桷树下解脱了自我。
“呼~浮生难得是心欢呐~”丁点长吁一气,沐着寒雨,浴着幽香,颇有诗情地浅吟了一句。
吟毕,丁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沓草纸。草纸大都已经被雨水给浸湿了,丁点从其中挑拣出了几张还算比较干的凑合着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及至万事俱定,丁点才偷摸着溜出了花圃,踩着水洼跑进了行廊。
站在行廊下,丁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然后回身打望了一眼方才的战场,心里竟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痛快——你薛家不是很牛吗?怎么我现在在你家吃,在你家拉,你却没能耐找我麻烦呢?
然而未及丁点将这份痛快领会完整,一阵悲戚的呜咽声却是陡然入了他的耳。丁点闻声,身子一颤,随即收住了嘴脸、竖起了耳朵。他察觉到声音是从刚刚的花圃那边传来的,不禁心生疑虑,难不成这么快就遭现世报了?
丁点没敢怠慢,再次支起耳朵倾听。尽管四周的雨声很大,但他还是听出哭声是个女人发出来的,哭声幽咽悲怆,甚为凄惨。然而无论哭声怎样悲怆凄惨,丁点也没心思再多作猜度了,因为他发现声音已经愈来愈近,要是自己还傻愣在这儿的话,那待会儿悲怆凄惨的就是自己了。
思及至此,丁点便要脚底抹油,然而刚一回头,他就望见行廊后面呼啦啦地走来一群人,有男有女,全都身着素服。
丁点没想到自己刚刚恶心了薛家,转眼就遭到了围堵,一时竟是有些懊恼失悔。
不过懊恼失悔还不到一秒,丁点就纵身一跃,一下蹿到了行廊的横梁之上,反应之快速,身手之迅猛,像极了一只受了惊的白毛猴。
丁点坐在梁上,稍作喘息,随即默默关注起两拨人的动向来。然而等到白衣素服都从他的裤裆底下悠哉悠哉地钻了过去,那个哭泣的女人却依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且最为奇怪的是,那个哭声明明很近很吵,丝毫没有避人耳目的意思,但那帮下人却是平静得异常,连半点儿惊怪之色都没有,就好像听不到那个哭声似的。
丁点看着这奇怪的一幕,不觉诡异,只觉稀奇,他没想到偌大的一个薛家竟然招了一群聋子做侍应,实在是闻所未闻。
丁点蹲坐在梁上,有意无意地转动着脖子,迫切地想要寻个视角偷瞄一下外面到底是个的情况,因为他已经能够感知到那个哭声离自己很近很近了。然而无论丁点在梁上如何闪转腾挪,他始终没能瞄到横梁下的身影。按理来讲,声音如此近了,人不该也不可能离得很远啊,难道那女人还会千里传音不成?
不可能,绝不可能!要说女人会狮吼功的话,那丁点或许还会相信,因为冬薇就很有这方面的潜质,但要说女人会千里传音,那就纯属扯淡了。
丁点不相信千里传音,但他又没法瞧见下面人的身影,两相对立之下,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从梁上下去。毕竟依着声音判断,他若下去,不是惹来尖叫,就是惹来小僮,总而言之,都不会是好事。
秋雨下得很大,鼓动着秋风一个劲儿地往行廊里吹。丁点清早出门穿的是一件较新的对襟马褂,外面加套了一件不薄不厚的坎肩,原本凭着这身装备御个寒是不成问题的,但因为先前他摸进花圃方便之时,没顾及到丛间厚重的露水,周身都被湿了个遍,所以这会儿穿堂风一过,他登时就鸡皮疙瘩布满身,抖得不要不要的。
“哭哭哭,你……你是夜哭鬼啊,有完没完……”丁点坐在梁上,一边哆嗦着身子,一边小声地叨叨。他在这儿等了快十分钟了,但那个女人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而她那难听的哭声又始终没有停止。
“这妮子不会是在整我吧?”
丁点有心下去,便在心里为自己的行动编排起理由来,而在众多理由里,最容易令他信服的便是——底下的女人已经发现了他,而她之所以只出声不露面,完全是在戏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