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谣儿定神只看了一眼,便心有定夺,用脚将那板凳长一勾,似匕短刀悬于腰间,从怀里拿出那张鹿骨樱花楼图纸仔细端祥。
面摊上一众人有些炸锅,大桌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到这会他们算是瞧出来了,眼前这个佩好刀,白脸细嗓的冷艳美人是他娘个带把的阴阳童子!南唐本就以武立国,虽然唐上高开了一股子好学之风弄出不少高不成低不就的无用书生,但骨子里唐人都是迹帝之后,流着凶残好斗的血,惹毛了就是黄口小儿也能一叉子捅死你,虽说使刀的女子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可哪有女人往那一坐,就叉着两条不知道有毛没毛的飞腿,模样看起来倒是气势汹汹要吃人,不过任谁也瞧得出这货肯定没穿过所谓的七彩琉仙裙。
李弥好奇的打量着鹿谣儿,踢了一脚王翰偷偷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王翰以为她在说自己辨不出雌雄的事,红了一下脸,倒是奇了个怪,又不敢造次,只得顺着李弥的意思道:“怎么?”
李弥指了指鹿谣儿,道出缘由:“他不眨眼睛。”
那桌上的乞丐早已醉的不省人事,咧大了嘴,呼呼呼呼的打着鼾,就是有人坐到了旁边也是高枕黄粱一概不知,那少年郎拿着一张画看的出神,也不晓得是雨势凶猛还是他耳聋,心大的竟对麻雀们的下流话语充耳不闻。
约莫一分钟左右,王翰转过来对李弥道:“确实不眨眼。”
“感觉不到半身,倒是那刀……”李弥使了个眼神,王翰会意,走进房里跟老顾讲了缘由顺便打打下手,没一会便端着一碗精心制作的牛肉面出来,走到鹿谣身边笑道:“客官,您的面好了。”
鹿谣仍未眨眼,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幅画,似乎没有听见招呼,王翰趁机瞟了一眼他手中的画纸,面露疑惑,刚准备继续提醒鹿谣儿,一旁醉醺醺的乞丐突然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砸吧砸吧嘴笑道:“老夫这些年来四处乞讨,宁肯埋汰菩萨金刚,也不吃那些个猪食烂肉的糟蹋东西!方才那碗汤面,值得上六文钱,而这碗面嘛,嘶,怕是得有个八文!小子,看你眉清目秀像个好人样,分两口尝尝?”
王翰错愕一下,体会话里的含义,只觉得这乞丐实在有意思,大冷天食不果腹,穿着一件破烂衣裳行乞,年纪大了占不到摘星楼明水斋那些个好地方,跑到这小巷之中居之一偶,偏偏要说成是自己不肯吃猪食烂货。
试问普天之下什么庙最大?是小别山山路上那座城隍庙?白马寺外只许皇亲国戚进入的天子庙?还是乌撒国的黑猫神庙?
都不是,天下最大的庙——
当然是那“五脏庙”最大。
王翰轻轻一笑,绝非对乞丐这文绉绉的比方带有轻蔑,不如说反而略带惊喜,只当是那碗汤面分量不够,老实巴交的笑道:“老先生,不是我不愿意与你分食,是这碗面它是这位小哥点的,若您没吃饱,我再请您吃一碗便是了。”
这话若被李弥听了去,不得又气的半死狠狠踹他两脚,还在帝院进修时,王翰就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无论什么忙找他他都会笑着跟你说好,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世人皆懂,久了久了王翰每天尽给别人跑腿帮忙,有时候连课都得耽误,要不李弥也不会天天喊他王大头,那是恨这家伙老被别人当做冤大头狠宰!
“嘿!”乞丐吹胡瞪眼的拍桌,竟然唱了起来,“我本是城中王,又不是臭要饭!非这面值八文,哪来的第二碗!”
“好!”王翰鼓起掌来,虽只有区区四句词,但乞丐唱的惟妙惟肖有声有色,倒是逗乐了身后一众人,熟客们无不伸颈侧目比起大拇指,李弥挑了挑眉,心里骂道王大头这憨货又在搞什么幺蛾子,连那桌麻雀都喝了声好,若是没有后面先扬后抑的冷嘲热讽就更好。
“老先生,”王翰夸道,“您这曲儿唱的是真好!我相信你,只是这面确实是这位小哥的,您若实在只吃这一碗,那只有同他好生商量了。”
“你这娃说话实在!老夫不难为你!”乞丐笑嘻嘻的拍了拍王翰的手臂,他刚露了手绝活,心里美着呢,转过头来对鹿谣说道:“小子!别看你那皱巴巴的画儿了,放个话,分两口让老夫尝尝?”
鹿谣儿目光呆滞,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仰起头来犹豫了一下,说了个‘好’,乞丐大喜,拿起筷子就朝着面碗伸去,不料旁边冷不丁传来一句:“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乞丐手指一僵,筷子就停在那热腾腾的面汤上只差一寸之遥,面露不悦道:“赶紧说!”
“我在找人报仇。”
鹿谣儿将画纸收进怀里,做了个让王翰意料之外的动作,右手握着那柄古怪短刀,平淡道:“老先生游历江湖多年,知多见广,可曾听说乌撒国有个组织,名为绝望?”
乞丐摇头道:“不曾。”
鹿谣继而起身:“师父训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晚辈愚钝,没做过这等立功立德的好事,只知道那以血还血以杀止杀的道理,昨日有些东西落在前面那巷中,现欲取回来,老先生品行高洁,想必不会为难晚辈。”
满天飞雨。
乞丐满脸大胡茬,缓缓放下木筷,没接鹿谣的话,而是转头对着王翰一脸肉疼道:“可惜了这碗八文钱的牛肉面,好小子,你端去吃掉莫要浪费,晚了,赶紧叫人收摊,回家去的。”
王翰错愕的望着两人,不懂这话什么意思,面不吃了吗?那眼神木讷的少年郎说了些云里雾里的话,既然有东西落在了巷子里,去取回来不就皆大欢喜,为何要糟蹋粮食?
还没待他想明白,忽然被人拉着衣领往后退了数十步,正眼一看才发现是李弥,熟客们已然散去,旁边还有那大桌上一群麻雀,此时皆是亮出兵器如临大敌的望着乞丐老头。
“李子……这是?”
“闭嘴!”李弥同样如临大敌,面朝着老乞丐将王翰推给老顾,三人又往后退了几十步直到屋内,李弥看都不看一眼,当即关上了门。
乞丐拿了根筷子抠背,对着那桌麻雀挥了挥手,想来是喜欢老顾的面又承了王翰的情,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免得自己走后这儿的生意也没得做了,雀庄一行人会意,顷刻间便展翅逃命。鹿谣儿只感觉一阵强风吹过,不等额前发梢恢复,身后便传来麻雀的惨叫。
一颗头颅坠在地上‘咚’的一声,连打了好几个滚,孤独的浸泡在大雨之中。
剩下的麻雀心底一惊,哪还有闲情回头看同伴的死状,连忙分散开来各自逃命,老乞丐杀了一人后,也懒得废话,趁势运气将剩下的麻雀一顿切瓜砍菜,咚咚咚咚咚的滚出去五颗人头排在一起,比刚才孤零零的看上去热闹许多,大雨声烦,最后仅剩下的一只孤鸟跪地求饶,泪流满面苦苦哀嚎,老乞丐将那根红的不能再红的筷子换了个面,咕噜一下插进这人手心里,平淡道:“银子呢?”
那人被刺穿了手心,疼的眼泪都飙了出来,却不敢大叫,扭曲着脸指了指一具无头尸体,老乞丐走过去在他怀里摸索,拿出张被雨水打的浇湿的银票,骂骂咧咧的给了一脚。
这下好了,七个冬瓜挨个躺在雨中。
谁也不笑话谁。
老乞丐将打湿的银票拍在老顾店门上,说了句面钱,然后扭头回到了那张偏僻桌子上坐下。
大雨如注。
此刻清场,两人都心照不宣,先前老乞丐装睡装的辛苦,倒是晓得鹿谣儿那柄刀里有古怪,忍着性子等它出鞘,可现在观众都散干净了,鹿谣还跟先前傻了一般,一如既往的木讷眸子,右手搭在刀把上看不出在想什么。
“小子,你不拔刀?”
老乞丐平淡道,喝了口茶水,待得耐性磨完,站起身来欲言又止,想来是好奇天上那位对于自己渗入朝歌都毫无察觉,眼前这黄毛小子浑身上下更是没有一丁点的气息流转,教内有些家伙虽说实乃神经,但鬼谋从不失算。
那这少年是从何处得知‘绝望’二字?
老乞丐起身松了松筋骨,这雨下的太大,保不齐出些幺蛾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乞丐正欲出手断绝一切变因,却瞅见巷口有把伞,骂骂咧咧的又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