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降雨,是个探梦的好天气。
南城的兵马巷子让人点了炮仗,伴着小孩子的嬉闹声砰的炸响,吓得路人猛一哆嗦,扭头怒目圆睁的看去,嘴里带着脏话,连着几个孩子的爹娘一道骂上几句,便快步去了。
明日即是新年,各家各户都挂了大红灯,换上气派的联子,前几日星见神社分发了不少镇宅符,统统贴在门柱上,赤红赤红的,饶是威严。不知道是鸡汤还是鸭汤的香味飘散出来,再大的雨都挡不住,勾的行人们五脏庙咕咕直呜。
到了这个日子,城里头,小一点的店面关门打烊,大家置办好新年礼物,吆喝上三朋好友,回家凑桌麻将,涮个火锅。不论家里锅碗大小,都开开心心的穿上新衣服,吃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菜。
这是寻常百姓,再大一点的,例如明水斋、仓绫酒楼、玉琼飞来这些个城中心的名牌酒楼,那可就玄乎了!各式各样的名菜佳肴,戏曲表演,美人妖姬,看的人眼花缭乱。特别是城中央,那座号称天下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高的云泽名胜——摘星楼!
好家伙,满楼的大红灯笼,跟不要钱似的往上面挂,除了楼的尖儿上,云雾中看不见的地方,放眼望去,红通通的一片,像传说中那栋红楼一般,把整个朝歌城映的跟白天似的,数不清的漂亮女子上了妆,穿上古服,见谁都媚上一媚,再莺声笑过,若有未经人事的雏儿在场,可不得给勾了魂魄?连着好几天睡不好觉。
杂役们端着菜盘和账单健步如飞,期间还不忘向客人们行礼问好。穿银边唐服的侍从提着主子的佩剑,避开来往,昂首齐步,时不时发生摩擦,谁也不退让,两方就这样拉开阵势,一较高下。
在这儿找乐子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名仕大家,板上钉钉的三不缺,比起北大荒不归关来说,可谓是另一个战场,火药味自然十分足。
然而从昨天开始,人们都像变了个模子似的,平常火气十足的,跟人和气生财,之前有过节的,大家冰释前嫌,而那些原本就亲密无间的同伴,则是坐在一起热烈的讨论。
讨论每年的明天,这座天下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高,也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好的酒楼举办的——
新年庆典!
云泽大陆海纳百川,生活着无数的族群,其中以人族为首的九大种族统治着这块新生的大陆。在不归关以北的北大荒上,九族时常交战,而人族往往是伤亡最少,收获却最丰的那一个。
这一切的原因都要归咎于人族的制度,与其他八族全然不同的制度。
外族称它为帝制,人族本族叫它——半身制。
半身所带来的力量绝非一加一那么简单,这一点从人族数千年的霸主地位就可以看得出来,而有无半身,则像是鲤鱼和龙一般的关系。觉醒了半身的命师会被安排进入帝院学习,他们的所有特长和天赋都会得到尊重和受到培养的机会。一旦从帝院毕业,帝国就会根据帝院对命师的评价无偿安排一份适合的职位,非富即贵。
不归关有个外号叫做死神要塞,原因就是因为那里的人几乎都是命师,而他们的半身用来占卜和作诗往往一塌糊涂,杀人倒是大有所用。
帝国对命师有着超乎寻常地包容,即使不去前线,只要有帝院进修这块金牌坊,毕业后也绝非庸人可比。
新年过后,便是一年一度的帝院入学考,这是一场盛大的集会,同时也是一场残酷的竞争。年满十四岁以上,二十二岁以下的帝国公民都可以报名参加,但除非你拥有觉醒半身的天赋,否则从十四岁考到二十二岁的例子并不少见。
进入帝院修行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但除了入学考以外,并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既然只有一条路,那么除了硬实力外,就只剩下一些在法律范围内允许的小“捷径”了。
摘星楼的客人们统统抬头看着四楼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清亮女声一条一条的宣读着明日新年祭典的活动条例,终于,女子嘴角一扬,念道:“明日登楼、猜谜、打擂的冠军,以及诸位中的一位幸运儿,将会获得今年帝院入学考,优先‘命理测试’的特权!”
……
……
早些时候大黑鸟带回过一次消息,内容和今早无异——信纸一片空白。
下午,向家的马车陆陆续续的出了城,说是去参加天府五年一度的‘鬼推磨’,故在除夕夜不得已连夜赶路,可只要细细观察马车数量和车轨的痕迹,不难发现此次外出几乎出动了向府所有护卫,那些门客鸟兽尽散,无异于逃命。
鹿谣儿本该在其中一辆马车之上,缓缓北进帝院等着向子樱刘多前来与他会合,可鹿谣下了车,借着帮衬的幌子逃回了城中。
阿兹肉铺除夕夜不营业,鹿谣儿独自一人坐在他们三兄弟经常坐的位置上,没有生火烤肉,只是温了一壶麻姑。
刘天命在时,最喜欢严冬时分领着鹿谣和刘多还有小师妹出行去小别湖,四人驶一叶扁舟于湖心,刘天命就光脚坐在船头喝这种酒,酒液呈琥珀色至棕红色,晶莹光亮,性温滋补可以舒筋活血,清脑提神驱风壮骨,有祛病延年的功效。
那时候鹿谣和刘多未满十四,刘天命也不给俩小子喝酒暖身,只是独自饮酒让刘多和鹿谣两人静钓,钓不到鱼便不走。严冬大雪,即使小别湖不成冰,湖水也是冻人刺骨。刘多的性子差点,耐力又是极缺,坐的浑身冰冷见鱼钩久久没有动静,常气的破口大骂,鹿谣虽也脚底寒气倒灌,却从不出声抱怨,每每等到小师妹破了阵,刘天命酒喝够了,便带着两根冰棍离开。
事后刘多无意间听屈梦觉提起过,原来小别湖中无论春冬都是钓不起鱼来的,因为湖中有条得了道行,颇有些威能的黑龙王,周遭的鱼儿染了灵气之后,就晓得鱼钩咬不得了。
鹿谣忆起这些往事,脚底又有那时候寒气倒灌的感觉,可嘴角却是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桌上有柄短刀,下面压着一张画纸,画上赫然是那幅鹿骨樱花楼。鹿谣儿是个手艺人,揭不开锅时会做点买卖挣个温饱,朝歌城西有座庄园叫安雀庄,意为麻雀栖息之地。马大娘家女婿死在这庄的打手手下,鹿谣在里面挂了名字,只接手那些不会惹祸上身的买卖,庄园的主人神通广大,精通九族母语,与鹿谣颇有些交情,有些事情鹿谣不愿意动手,那张写着名字的小宣纸自然而然的就到了刘多和向府那人手上。
后面的事情鹿谣不愿多想,想的多了,晚上便要做梦。
每次回到那个漫天大雨昏暗交加的朝歌城外,鹿谣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要破体而出,只要情绪波动过于起伏,那只黑色的马蹄准会出现在下一个路口。关于那个黑色的怪物鹿谣不愿多提,自打七岁那年头部受伤失去某些记忆后,童年记忆中鹿谣唯一记得的,只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每当妖魔开始轻语,黑色的怪物震响马蹄,鹿谣都会心脏猛缩瞳孔涣散,进而卷入一种无法自控半梦半醒的状态。
刘天命曾说让鹿谣不得习武,出行居住之地也必须是阳气衰弱的阴宅。
后来鹿谣做了个梦,梦到了黄泉尽头有条大蛇挣脱了铁索,醒来后刘天命便再不用这取阴压阳的法子了。
自己的命是师父救的,自己的手艺也是师父悉心栽培的,他最爱笑,总说鹿谣的眼睛好生漂亮,那年鹿谣儿摔断了腿骨头,疼的不行,刘归井在朝歌城一连待了两个月,鞍前马后的照顾他,做的饭菜能淡出鸟儿来,唯独那银耳汤就是到了今天也依旧馋人,甜到心窝子里去了,弄得小刘多跟小师妹吃了好久的醋。
这三年来鹿谣时常在想,若是那年没有摔断骨头,便可以跟着师父小师妹一同北上,路途去花郡赏遍群花,看看当年师伯斩过的仙魔台,去天府尝尝师父常说的桂花糕,淋淋那里的雨,看看与朝歌有什么不同,是不是真如诗里所说的那样‘天街小雨润如酥’,最后爬上不归关的城墙,于千万英魂之上遥望北大荒。
如此一来,也不至于这三年间每每想起那甜入心头的银耳汤,便黯然泪下。
若是自己也有刘将军那等天赋,便不会只做这登不得大雅的手艺人。
若是自己也能觉醒半身,师父便可以大大方方的将自己带回观内。
若是自己也可解开十六道甲,小师妹便不会惨死,今日刘多便不会在星见观里孤军奋战。
若是三年前城外没下大雪,便不会晕倒在去星见观的小道上。
若是……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若是,金橙色的眸子闪了又闪,屋外又大雨,刮起阵阵妖风。今日伙计刘能没在门口剥花生米,去了邪教集会。刘多只身跪于星见观大殿,只求见他师公星见掌门人一面。不知名的青衣人挑灯夜读,正是案头那本乌鸦之神的孤本《杀人》。掌柜的靠在镇魔司的正柱之上,身旁还有三位帝国神将,南宫空将镇魔剑交给洛九天,身后是镇魔司全员执事。
鹿谣儿黑衣劲服,一口麻姑入喉,味美甘甜。
关上阿兹肉铺的店门,纵身投入大雨瓢泼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