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渐渐深了,燕王府是诡异的平静沉默。自安安被七殿下简豫关起来后,再很少有人见到那个往日里笑吟吟似要看到你心里去的女子。就是简豫也是事务越来越多,病了几次后,也很少去看安安了。
圣上终究挨不过秋天,在深夜中去世,太子殿下、七殿下随侍在侧,就是被软禁的五殿下简行、离开京师的九殿下简昭、领兵边疆的十一殿下简黎,在听闻圣上驾崩后,也是拼命里往京里赶。
太子殿下已接遗诏,准备择日登基,但此时已经换上了爪龙黄袍,站在威武的大殿前和唯一在京的亲弟弟说话,“七弟啊,内衙都是你的人,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御林军人手不够守京,还望七弟借些人马出来。”
简豫依然是一身纯白,除了面容惨白些,和往日区别也不大。跪在地上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要些人马,直接吩咐就是,万不用和臣弟说‘借’字。”
简竟弯起唇角微笑,“有人告诉朕,京中七成兵力只听七弟的话。当然那可能只是诬告陷害,证据也能造假,朕自然不信。只是众口铄金,还请七弟行事注意些。”
简豫抬眼,看那年轻陛下态度温和亲切,锋芒依然藏得很好,和以前区别并不大。只是,这么快就要对他动手了么?老皇帝尸骨未寒啊。生在帝王家,兄弟间除了利益纠葛什么也没有,真是令人心寒。
“臣弟身体不适,请陛下准许臣弟辞官休养,臣弟不甚感激。”简豫低叩,声音晃悠悠的不着边,“臣弟已有一年未回越州看过了。”
简竟微怔,扶他叹,“七弟你想多了,朕正想封你呢,怎么会……”
“陛下,臣弟身体确实不适,你也看到了。”简豫避了下简竟扶持的手,抬目时,双眼空大漆黑,脸上肉陷了下去,鹳骨是那么明显。昔日风华盖天下的七殿下简豫,已被病痛折磨的如此惨淡,饶是简竟一眼看过去,也是心底微颤,不由松口。
“臣弟还有个不情之请,十一弟鲁莽顽劣,不适合在边疆呆下去。他也大了该成家立业,还请陛下摘了十一弟的将军头衔,封他一块地好了。”
“十一弟还没回来,说什么都尚早。你想他平安度日,但似乎十一弟更喜欢边疆的生活,七弟虽然和十一弟是一母同胞,但这些事为十一弟做主,似乎并不妥,”简竟笑得平寂,“这样吧,等十一弟自己回来,来和朕说说他的意思,七弟以为如何?”
“多谢陛下成全。”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了。
简豫离开大殿,碰上正在外面等着觐见的九殿下简昭。简昭白衫如洗,讨巧的娃娃脸,琉璃眼珠子转一圈,背着手在外廊踱步的动作,背影看上去还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事实上,他早已过而立之年。回过头看到简豫出来,简昭清眸一闪,嘴角的笑容似是而非,懒懒地开口,“七哥,几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鬼样子?”
简豫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身后跟随的五名“护卫”立刻严禁以待。简昭嗤笑一声,随侍进殿,不再和他多说话了。简豫寻思着,和自己差不多,简昭回京也几乎是被软禁在府中,随时都有简竟派的护卫跟随,好听点是“保护九弟的安全”,难听点也就是“监视靖王爷”了。自己和简昭尚无兵权都被如此猜忌,那十一弟手握西北十万大军的兵权,岂不更危险?
正这样想着,一个小宫女匆匆走过来,跪在他面前,“七殿下,夏妃娘娘让奴婢来问一声,十一殿下回京了么?”
“……我这就去向母后请安。”简豫如此答。
空旷的大殿中,纱帘垂雾,香气丝丝缕缕渺渺茫茫。圣上驾崩,夏妃娘娘也跟着大病一场,醒来后宫里的东西都盖上了白纱白帐,她本人也是脂粉不施只着素装,冷冷地坐在主位上,面色苍白双眼空洞,和下面的儿子是越看越像了。
“母后,”简豫恭敬地向她问好,良久才听到夏妃一声似笑非笑的“嗯”,他才站起坐到一边。
夏妃娘娘问他,“陛下要登基了么?”
“还要十日。”
“京中最近很乱吧?”
“还好。”
“哦,十一什么时候回来?”
简豫这才抬眼看了看纱帘后那个一脸冷漠的女人,轻声,“母后是希望他回来,还是不回来?”
夏妃微微一怔,然后苦笑,摸摸额头,“我说了有什么用?十万兵权,是他想不回来便不回来的么?……那个傻孩子,就没让我省过心。做什么不好啊,非要去带兵打仗,现在倒是好了……”
简豫沉着眼没说话。
夏妃娘娘看他半天,终究是母子连心,仍从他的面无表情中捕捉到丝丝不寻常,刹那间已是变了脸色,抖声,“十一、十一是不是抗旨,不、不肯回京?”
“十一弟没有不肯回京,只是当下里边疆战事烦乱,南诏又生事端,十一弟是不得已。”简豫难得的话多,却是夏妃娘娘越听脸色越白。想起昨日才收到的暗信“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感慨简黎的铮铮傲骨下,又不由冷笑他的天真。
夏妃娘娘颓废地顿笑,“他不是不肯回京,只是要缓些日子再回来,是不是?”空旷的宫殿只有吸气呼气声,夏妃突然笑,泪水怔怔滚落,“算了算了,我是看透了,我这一辈子,两个儿子都管不了、都护不了。”
“母后,”简豫下跪,背脊挺得笔直,“请母后放心,儿臣终极全力,也定护十一弟周全。”
夏妃看着他良久,下榻扶起他,素手颤颤地摸上他无双的眉眼清润,将他的头紧紧抱在胸前,泪落如珠,“豫儿豫儿……母后无能,让你艰辛至此仍不得安宁,你可曾怨恨过母后?可曾怪过母后?”
“母后,儿子没有怨过你。”简豫低声,微微阖目,长睫垂下。夏妃娘娘一直对他疏离漠然,从未叫过他“豫儿”。此次失态,他隐约猜出夏妃心事,但却不点明。母后和他是一样骄傲的人,一样顾全大局的人,认真起来一样近乎执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想,夏妃要做什么,他是拦不住的。
夏妃眼泪一直掉一直掉,首次在简豫面前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似是看到当年简豫刚出生,粉雕玉琢是那么可爱,长大一些,皮肤柔软似要掐出水,不爱说话不爱笑,但真的笑起来,却是将日月都收在眼底,那般漂亮,再后来,再后来……她有了简黎,有了自己的幺子,简豫的后来却是再也没有了。
“母后唯一心愿,就是你和十一,活的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夏妃低声,说话轻飘飘的如在梦呓,简豫却听得一清二楚、并不做声。
在宫中劳碌了三日,简豫回到燕王府,却发现燕王府成了惊弓之鸟,一个个都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先坐下喝了茶水润喉,顾不上休息,已经淡淡问出口,“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老太傅站站嘴,在简豫冷眼扫过来时,他已是出了一头汗,“王妃、王妃……”
“我给安安下了毒。”大大厅外响起温静沉寂的声音,燕王妃被人押着进来,见到他便扑通跪下,“请七殿下责罚。”
安安又出事了……在他眼皮下出事了……
简豫神思有些恍惚,眼前空茫茫的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连日的不眠让他周身倦怠,站起来便往外走,面如止水。
老太傅看看顾宁夏平静的脸庞,咬咬牙,命人小心看护,便出去追简豫了。
简豫推门,屋中麝香迷乱,透着暖意。床上被子隆起一角,女子乌发散在枕间,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双眉却不停地颤动,看起来很是不安稳。
“安安……”简豫俯身抱她起来,轻飘飘的一点的重量也没有,是他太忽视她了么?沉声对外吩咐,“解药。”
“在、在研究。”战战兢兢的老太医们抱作一团,从没见过七殿下这么死气的样子。
“豫……”安安张嘴,无声吐出这么个音节,眼睛却是睁不开的。简豫扣紧她的手腕,将她狠狠抱在怀里。
“安安一日不醒,便杀一太医。听明白了么?”死寂的声音飘在空气中。
“七殿下……”众人皆惊,简豫从没有这么视人命如草芥过啊,只因为安安中毒?
“我的话没有听明白么?”简豫侧眼,“若她一直醒不过来,你们便都去陪葬吧。”
“七殿下,你要顾全……”老太傅刚开口,便被简豫一个眼刀止住了。
简豫淡声,“想让我顾全大局,就先让安安醒过来。”言下之意,便是安安不醒,他便要大开杀戒了。
老太傅沉声,顾宁夏在外面笑,看着里面的情深意重,慢慢跪下,“殿下,你杀了我吧。”
简豫连看都不看她了,淡渺吩咐,“先把顾宁夏关起来。杀你,是早晚的事,我不急。顾宁夏,你也别急。”继续道,“若是顾宁夏在这期间寻短见,你们都跟着陪葬吧。”
简豫殿下不吃不喝,一直在屋子里抱着安安,一天下来,已是接近形销骨立。
老太傅在外面直转角,“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十一殿下不肯回京!七殿下又不吃不喝!再下去,谁能受得了啊。”他是想起,八成七殿下在宫里,便没有吃多少东西。
唉,安安安安,还真是简豫的命根子啊……即使背叛了他,他都还那么宝贝。
好在顾宁夏好像并没有置安安于死地的意思,毒并不难解,反正七殿下不顾世事只管安安,老太傅也做主先把太医关着不杀。安安是本身中了浮生散身子骨脆弱,才会喝了解药后多躺了五日后。
五日后睁开眼,面前脸色青黑、唇色发白、胡渣邋遢的男人把她吓了一跳,尤其是那盯着她一动不动的眼神,让她小心肝半天抖个不住。
这是……谁啊?
男人面无表情,嘴唇翕动了下,声音哑哑的,“忘了我是谁,对么?”
眼中就因为他这句话而发热,颤微微地伸出小手摸了摸他有些扎手的下巴,小声,“豫哥哥……”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的。
“很好。”简豫点头,淡漠的表情自始至终不曾卸下,拉着她的手腕向前倾身。
安安缩肩膀,有些害怕。不错,她是有些故意……顾宁夏每日里稍微往药里加些东西,对于已经和药相伴敏感十分的她,是不会发现不了的。但她有私心啊,想将计就计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最简单的手段,想要用这种自伤的方式逼走顾宁夏……简豫他,又猜出来了么?然后,打算和她秋后算账?
安安心中想来想去,惊恐地闭上眼,却感到腰上一紧腿上一沉,其他并没有什么动静。睁开眼,简豫抱着她的腰,上半身倒在她腿上,双目轻阖。
安安稍微挪了下,立马感觉他搂着她腰的手紧了紧,龇了龇牙,安安将手放在他脉上听一会儿,失去武功的她,却也只能判断出他脉息很乱,其他什么都都看不出来了。
“七殿下、燕王爷、简豫?”安安换着称号叫他,简豫连哼一声都没有。安安这才觉得不好,忙小声交换太医进来。
但是太医换了几拨,看来看去,却告诉她,“七殿下应该是……”支支吾吾半天,等着安安眯着眼睛瞪人,才说下去,“应该是睡着了。”
老太傅一脸恍然,“七殿下这么久没睡,看到安安醒来自然放松无比,睡着了……很正常、很正常。”
安安眼角抽了下,眯着眼珠子笑道,“那你们可以出去了吧?”简豫睡着了都还抱着她的腰,一堆男人免费参观了半天,可以出去了吧?
太医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安安这种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怔了怔,夺门而逃。
老太傅却不急着走,咳两声,“七殿下这几日,拉下很多要事没有处理……”
“老太傅是要安安代劳么?可安安在大家眼里还是个背叛燕王府的罪人啊。”安安诧异,不会以为老太傅突然欣赏起自己。
“七殿下和大家说了,是顾宁夏嫉妒安安加以陷害,什么背叛啊都是假的,子虚乌有的事。”老太傅摸着雪白长胡子慢悠悠地说,精亮的眼睛一直看着安安若有所悟。
安安拄着下巴,神情复杂地看着在自己怀中睡得平稳的七殿下,悠声,“是这样么。”简豫为了还她清白,竟会去陷害别人?她安安面子,真是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