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由人来控制。像是背后有一只巨大的手掌牵引着他们,一步步走,向前步入悲剧,并无回转余地。
真真是祸从天降,安安只是坐在屋子里习字,一个黑衣人便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安安握笔的手紧了紧,笑容几分僵,暗中嘲笑自己,果然还是有些不能适应失去武功啊。
可是简豫废掉她的武功,是为了能稍微抵抗一下她的“浮生散”,她若是去哭去闹,如何对得起他一片冰心?虽然,眼下的软弱,让她很是反感——似又回到八年前,万事不受控制,她连路人的平淡相视都做不来。
“洛姑娘,太子殿下和君公子向你问好。”黑衣人沉稳的声音响在幽暗的屋子里,竟有些不着边际的怪异感,尘埃般四处飘荡无孔不入。
安安被他绵绵不绝的气息影响,胸闷难耐,便放下笔弯身,艰难笑一下,“阁下不必用内力相试,安安已失去武功,承受不住阁下的真气波动。”
黑衣人微微诧异,却是收了真气,才见紫衣女子眉眼舒展,带些笑影坐直身子,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打量半晌。
安安心中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是的,她忘记了,她回燕王府、回到简豫身边,是有目的的。可是,她真要那么做么?简豫一旦失势,将万劫不复。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太子殿下会饶过简豫。只是如今骑虎难下,她必须找个妥善的办法才好。
黑衣人眉间一冷,“洛姑娘,莫非你要失信么?”
安安低笑,“不敢,安安当日怎么做,现在还会怎么做。”想了想,走到书架前从一本书里抽出一张名单,递过去,“这是七殿下在京中的交好大臣,或许对太子殿下有些用。”
黑衣人眉目松了松,用袖子接过名单,发现并没有什么毒,才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并对安安拱手道别,“洛姑娘,君公子带话给你:一别经月,小姐安好?”
安安微微笑,手指拂着耳际的碎发,眼中的悲伤只是一闪即逝,对着黑衣人答,“请转告君公子:安好,勿念。”
黑衣人点头,从窗口跃出,几下里便消失不见。
安安走到窗前去看,万里无云和先前并无分别,只是唉,燕王府有如此高手来去自如,终归不好。低着眉的安安思索,或许,她该用她的方法,来解决这出事。
简豫回府,老太傅立刻迎上,“七殿下,最近朝上发生了很多事……”白衣殿下步伐轻缓悠漫并不停下,而老太傅就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汇报着朝上的情况。
走了一段路,简豫突然停下步子,对着老太傅做个“噤声”的动作,偏头往葱郁深处看去。老太傅疑惑地跟着看去,见是紫衣女子乌发零散,靠着秋千架沉睡,紫色映着绿意盎然的风景,眷眷令人不想打扰。
似是误落凡尘的精灵,不食人间烟火,阳光细碎地穿过绿叶打在她脸上,雪白的近乎透明的光华。她在那里幽静沉睡,没有人打扰,那般安详,似要……消失不见。
老太傅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还未来得及安慰自己,就听旁边脚步声响起。他侧头看去,简豫白衣落拓已经向那片葱郁走去,直直地走向紫衣霜华。张张嘴想要阻拦,但想起什么,他终是噤声,没有说话。立在原地,静静看着。
简豫走到秋千架前,微微俯身,第一个动作,竟然是去叹她的鼻息。很浅很弱,但却是活着的。
许是心有所感吧,安安在此时惊醒,朦朦胧的雾眼看向他,拿手挡去头上的太阳,小声呜咽,“豫哥哥?”
“嗯,我在。”简豫轻应,半跪下去蹲在她身前,“怎么睡在这里?”
安安渐渐回神,看着他平静的清冷俊容,笑了下,“出来散散心,不小心睡着了。还好是春天,不会冻得生病,”伸出素白的手碰触下他的面庞,眼眸露出温和的柔意,“你不要担心,我好好的。”
简豫低下眼,轻声,“我只是叫醒你,没有担心,”顿了顿,“以前不会这样的,安安。”
安安沉默下,安慰地笑笑,“我失去武功了啊,身体不如以前了,是很正常的。豫哥哥,你啊,”刻意停了停,露出一脸轻松的调笑,但映在她苍白的脸上,仍是透明的惨淡,“你就是想太多了,其实没什么的。”
“嗯,我知道。”简豫应,“回房睡吧?在外面睡终是不好。”
安安垂睫心道,其实睡在哪里不都一样么?简豫那个探她呼吸的动作,不要以为她没有发现。可是实情就是如此,谁能有办法呢?
“好。”说出口的,永远是恭顺的话。
简豫倾前,展臂抱住她,站起来,转弯向一个方向走去。
老太傅在原处站着,有小厮上前,他摆摆手,低叹一声,转身便走了。简豫的事,他想,他是管不了的,还是放手,如此便罢。
而顾宁夏赶巧在院子里散步,远远看着简豫抱着安安向前走去。她侧身躲开,仍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方向。在那个铺满阳光的地方,安安窝在心爱的人怀里,白无禁忌地仰头亲吻下他的下巴,似是笑着和简豫说着什么话;而简豫侧脸微柔似是笑了下,袍袖飞展,终是一下未动;而安安又像是抱怨又像是调笑又像是威胁,又凑上去亲了一下;这次简豫并没有无动于衷,他竟是微倾身,凑过去在她唇上轻啄一下。
霎时,天崩地裂,顾宁夏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旁边的侍女去扶她,只看到王妃坐在地上,泪流滚滚。
他从未与她那般亲近,他从未对人笑那么多。她一直以为安安喜欢简豫,简豫只是关心安安,却未必对安安有多少真心。她想着他雄才大略定是不肯迁就于儿女私情,这才是他一直不想安安跟在他身边的原因……可是这一刻,顾宁夏始信,爱情是存在的,只不过不在顾宁夏和简豫身上。她错了,从头到尾就错了。
简豫是爱着安安的。
比安安以为的要爱,比顾宁夏以为的要爱,比任何人猜测的都要爱。
她从未参与进他们的故事里,但他的一嗔一怒一笑,她却是记得清清楚楚。不得不承认啊,那么内敛的七殿下啊,在旁人面前总是冷漠自处,只有对安安发脾气……这不能不说是,他爱人的表现。
况且……安安失去武功没有感觉,七殿下武功却没有失去啊。她走在这处看着他们,他分明是知道的,分明是让她亲眼看着的。聪明的女子,便应该知难而退,不要有非分之想。
简豫将安安放在床上,为她拉上被角,安安却拉住他冰凉的手不放,有些犹豫地问,“豫哥哥,你很忙么?”
“没有,”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简豫便坐在旁边,“我和你说说话,你就不寂寞了。”是的,安安那么爱热闹,失去武功后却哪里也去不了,自然不会开心了。但这个傻丫头,怕他担心,从来没和他抱怨过。只是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想、只是想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便带着她离开这里,双宿双飞。
“豫哥哥,”安安轻轻拉着他的手,苍白如纸的小脸在软绵绵的被褥间是那般清秀动人,“刚才,顾、宁夏是在旁边看着,对不对?”否则他不会那么反常,当众亲吻她。
“安安感觉,还是一如既往的敏感。”简豫这话,算是承认了。
“有时候想想,”安安笑,“豫哥哥对顾姐姐,还真是残忍啊。”仍是狠不下心,无人之时,还是叫“顾姐姐”比较自在些。
“我对她温柔,便是对安安残忍了,”简豫低声道,声调渐渐变得喑哑,反手握住她的手,”我娶她、娶她的原因……安安可以猜到,对不对?我们之间,不会再有隔阂了,对不对?“
怎么会没有隔阂呢?只要你身为一日燕王殿下,我还呆在燕王府,便永远活在互相猜忌中,无法彼此信任啊。我是想信你啊,可你还是有好多事瞒着我……就连废我的武功,都要在我昏睡时不知不觉的状况下进行。这样的我们,怎么能彼此信任而无隔阂呢?
她心中那般想着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话,口上却笑意连连,“嗯,是的。我猜得到豫哥哥娶顾姐姐的原因,不会怪豫哥哥的。”后面那句,才是重点吧。
安安无论如何,身份都是配不上七殿下的。他迫于圣上的压力,又不敢娶自己心爱的人,无论怎么说,性格温婉的顾宁夏,都是最好的燕王妃人选。
“你能理解我为什么看着你跳崖,却、却不救么?”简豫疾声追问,握她的手更紧。
安安垂眼,他真是诚实,把一切都说了。便低道,“我能理解。”她呆在他身边不安全,圣上可能会因为她是他心爱的人来追杀她,离开确是最好的选择。适逢她阴错阳差想要离开他,他便将计就计,假意没有拉住她,任她跳下崖……其实简豫武功那么厉害,怎么会有人在他眼皮下使计。除非,他是默认的。
安安微笑,“那时,我跳下崖,便猜到你是故意让我离开的。当时真的好恨好恨,恨我多么自作多情。明明有机会,明明给了你一个机会,择优而已,你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理由,放弃我罢了。”你可知,你当日的眼神,折磨了我整整三年啊。
“安安,”简豫弯身抱紧她,哑声,“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只想你知道,简豫从来没想过要安安死。无论是沧州那夜,‘花朝楼’那日,还是景山悬崖上,我都是在确定了你绝不会死,才放的手……我从没想过你死。”
安安心中悲哀,疯狂念头几乎要将他摧毁。他明明说的是实情,她相信他没有理由骗她的……但这份心中转念,本身便已经是在审度他怀疑他了,不是么?
安安吸吸鼻子,几分认真几分玩笑地道,“你错了,豫哥哥,你曾经想过要我死的。”
简豫怔怔看着她,只看她清瞳如此清澈如此明亮,但就是太过清澈太过明亮,根本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安安手搭在他手上,垂眼轻道,“我八岁那年,在深巷第一次见到你,白衣染霜。那时,你是想过我死的。”
“那日在沧州‘痴宴斋’,我猜错了你的心事,话说的太多了。那时,你也是想过我死的。”
“安安,”话到嘴边,他却只说出这干巴巴两个字。是的,安安说的不错,有那么两次,他确实想过……要是她死了,该有多好。
“还有一次,”安安目中悠远,想起那年大火中萧索的少年,终是没有说下去,抿抿嘴角道,“我忘了。”
“什么?”简豫本能地问,干干的,“你忘了?”
“嗯,你可以当做我不想说,”安安轻笑,“那些不愉快的事,我真想忘了。可是啊,只要和你有关,便忘不掉,怎么办?”
“安安,你答应我,”简豫搂紧她消瘦的肩膀,低眼望着她明亮漆黑的大眼睛。在安安小声应了后,他才道,“我好也罢,不好也罢,你答应我,不要忘了我。忘掉所有人都没关系,只要你不要忘了我。”
“嗯,我会记得你的,一直一直记得你的。”安安答得很轻巧。
简豫手指发颤,终是没有忍心再逼问她。她答得那么快,是因为根本做不到,只想给他安慰么?
浮生散,浮生三千宴,终将就此散去。他心中暗下决定,只将她紧紧的拥向自己,什么也没有说。
“痴宴斋”中,君夜行迎来了向来漠然的七殿下,不由有些错愕地停了摇扇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七殿下来了?我没有看错吧?”想了想,神色莫名严肃,紧紧抓着扇柄,“是不是安安出了什么事?”
“你的‘浮生散’用在她身上,现在才来担心,不嫌晚么?”简豫勾眉,看了看周围好奇的观客,道,“有房间么?我们进去谈。”
君夜行静了片刻,扇子往身后一扬,低道,“七殿下,请随我来。”便转身上楼,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