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是清历十三年的事,那时昭合王朝刚刚实现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冬末初春的时候,冰融雪消,向来繁华热闹的洛阳城迎来了元宵佳节。
此时的洛阳县令洛府中,中年男子蹙着眉头盯着手中的密信,良久无言。他抬起头,与洛夫人对视,目中皆是流露几分悲戚。
洛夫人目中水光渐散,上前疾走几步,声调直颤,“老爷、老爷!若是、若是信中所言是真,那我们……”
洛煜长袖一挥,眼底是不容抗拒的坚毅,“那又如何?!我洛煜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洛夫人双唇微颤,比洛煜想的更多的却无法开口。夫君大义,她纵是百般不舍,也只能掩着水袖把苦往心底咽。
屋子霎时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外面清爽欢快的笑声愈来愈近,这对夫妻才目光一震,双双遮掩自己的神色,硬是露出欢喜的样子来。
“爹、娘!”先跑进来的小女孩声音娇美,笑容漾在脸上,直扑到洛夫人怀里,撒娇地向随后跟来的少年努嘴,“娘!哥哥又欺负我!”
洛夫人看向女儿身后的男孩子,容色清俊,目光沉寂,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她略略强自掩去心底的悲怆,把小女孩带向男孩怀里,“成彦,要好好照顾妹妹……去吧,今晚是元宵,你带妹妹上街去看花灯!”
又摸摸小女孩的头,慈祥而严肃,“安安,不要老惹哥哥生气,要听哥哥的话,知道不知道?”
小女孩兀自扁着小嘴,背着小手,又听着母亲数落她。而男孩已经熟门熟路地牵起她的手,向父母请示过后,便硬拽着不清不愿嘀嘀咕咕的小女孩出去了。
洛煜眼见他们就要离开洛府,在旁边似要开口,但在洛夫人无声的乞求下,他终是重重叹口气,眉间郁气凝重,目光再次落向方才被他随意搁在桌上的信件……
看花灯,猜灯谜,耍狮子,喷火,夹杂着小二摊贩们殷勤的吆喝。爱热闹的小孩子由父亲驾着坐的高高的,眼底嘴边的笑直感染了旁边的母亲,时不时去给孩子擦擦汗,宠溺地嗔骂一声,“慢点慢点,人多要挤散了的!”
他们这边正嘈嘈杂杂地边走边说话,突地一个小人影借着身小从身旁窜过,怔然间,后面又有男孩子气急败坏的声音,“安安,安安!不要跑那么快!”便是一个小公子哥赶上来。
众人纷纷看去,那小公子衣着不凡,眉眼俊朗,偏偏此刻眉目间添了些恼怒,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感觉。足见稍微大些便又是洛阳城的一个人物。
而他追的小女孩已凭着敏捷的身手窜出老远,此时还回过头来扮鬼脸,“嘻嘻!谁让你追我了?我偏偏要自己玩!”小女孩紫衣装束深紫鹿皮靴,眉眼清秀,再加上她那一双亮澄澄的灵动大眼睛,当真天真烂漫,颜华灼灼。
小女孩言罢身子又往人堆里扎,气得后面的男孩子面颊通红,一跺脚又是“安安、安安”地边喊边追。
旁边不知情的外乡人疑惑,早有洛阳本地人含笑解惑,“喏,那小女孩是咱们洛阳县令爷的小女儿洛成安,后面追着的是县令爷的大公子洛成彦。两个孩子相差两岁,偏偏大公子平日里稳重的像个小大人似地,每每被他那个妹妹气得跳脚没风度。”
外乡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小声嘀咕,“没想到洛煜那么个迂腐古板的人,居然有这么两个灵气逼人的孩子,”他的声音很低,又夹在吵闹的人群里,人人忙着玩耍,竟是没人听到他说了什么。
这外乡人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俊秀斯文,一把竹扇子在手上握了好久,才像是想起什么的回头,“公子……”猛地咬住舌头,瞪大眼睛,本来淡笑的脸色变得苍白。
人山人海中,哪里还有他家公子的影子?
书生急了,忙中抓住旁边一个壮汉的手,“这位大哥,方才可有看到我旁边有个小公子?大概十一二岁的,穿着流云白袍的,特别俊俏又有点面无表情的?呃,大概,这么高?”他一个劲地比划,就怕对方听不懂。
壮汉诧异地看他一眼,倒没有想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抓着自己却挣不开,只是憨厚地挠头回答,“啊,这位小哥,你刚才旁边并没有人啊。”
“什么!”他失措,大惊,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是同样的回答。顿时面子更苍白了些,心底也是大受打击,嘀嘀咕咕地冲向人群去找人,“公子,你怎么能抛下我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呢?离开越州的时候老师明明嘱咐过我的……要是你有个什么事,老师会劈了我的……公子……”
周围人看的好笑,偏他东奔西窜一脸焦急,抓个人便指天画地地描述,一脸焦急的样子,又像是见不得人似地偷偷摸摸地小声喊“公子公子”个没完。
便有好心人建议,“你家公子什么样?叫什么?说出来大家可以帮你找找看!”这灯火游龙的到处都是人,哪里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啊?
书生沮丧地耸肩摇头,边小声唤着“公子”,边有气没力地谢绝周围人的好意,“不用了,我家公子要躲人,自然没人找得到他的。”
说话间,他抬头望望天,空中孤月皎洁若银盘,一片乌云却缓缓过来敛了月华,眼中渐渐浮上担忧。这个非常时刻,那些人穷追不舍,公子又受了很重的内伤,可千万别出事啊……唉,还是尽快找到公子吧。
又忍不住埋怨,公子怎么总是这样,就不替替他们这些提心吊胆的下人想想?
而在七拐八拐的洛阳城另一角,洛成安好不容易甩掉了穷追不舍的洛成彦,不由露出小狐狸似的轻松笑容。拣到了人少的地方,她抿着小嘴儿偷乐,想到洛成彦丢了妹妹回去被父母责骂的场面,心情愈好,走路也是一蹦一跳的。
哼!谁让他前天向爹爹举报她骗着老夫子、翻墙去外面玩!就让他也被爹爹罚去跪祖宗面壁思过!嗯嗯!
这里是洛阳城比较荒凉的地方,就是在元宵节,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几个摊子,来来往往的两三个大人,就是一个小女孩穿梭在这里,也是没有人理会的。
安安开心地停在一个摊位前去看一块市面上很便宜的玉佩,男孩子常带的那种,笑眯眯地和小贩讲价,“其实我是男扮女装,你算我便宜些吧。”
正是七八岁童真烂漫的年龄,眉清目秀的,倒是男孩女孩差距很小的年龄。
和小贩买好了玉佩,安安弯着眉眼回头继续走,被小巷里昏暗的灯火一刺,一挡眼一睁眼,竟看到小巷深处站着一个男孩。
她眨眨眼,再看,确实不是眼花,那男孩站在灯火昏暗处,一身白衣流着淡淡的柔和色泽,容貌有些看不清,但忽明忽暗的灯火,却把他侧面的轮廓照了个七七八八。
清冷的光线下,轮廓很是完美,线条流利。安安心底寻思,此时,竟不由自主地将平日里学来的“人间无此殊丽,非鬼即狐”用了来。
而那少年站在灯火明灭间,像是已经看了她好久。
彼时初见,只觉岁月静好人间信美,谁会料,日后的是是非非哭笑怒骂半生纠葛,竟是由这一刻便衍生了。
而几乎每一次,都是他站在明灭交界处,远远地看着她绚烂如花,春风无限。
他不动,她亦不走。